洛雅晃晃悠悠走到楊湛面前,突然感到一陣更加強烈的暈眩,隨后便猝不及防倒了下去。楊湛伸手將她接住,順勢抱在懷里。不是洛雅醉意太濃,而是她剛剛吃下的那顆用迷藥炮制的車厘子,正在酒精的掩護下發(fā)揮作用。在洛雅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楊湛果斷俯身吻了她。她感覺到他的鼻息,他身上的味道,朦朧的一幕就這樣烙在了她的記憶里,卻永遠無法更加清晰。
楊湛的吻猶如蜻蜓點水,緊張之余,恐有褻瀆之嫌。他抱著不省人事的洛雅在地板上坐了很久,其間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如此訣別,實在令他難以承受。待情緒平復,他將她輕輕放平,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套針劑。這便是經(jīng)過他精心改良的疫苗“向日葵”,不但能幫助沾染“星夜”的人逐漸擺脫抑制細胞B的侵害,普通人注射后更可對“星夜”終身免疫。
幾個月來,楊湛并沒有出國,甚至沒有離開敬仁高中。他一直藏身在理科實驗樓的地下實驗室里,以研制“星夜二號”為名,實則檢驗“向日葵”的臨床效果,并作出相應調(diào)整。為此,他不斷從自己的血液中提取能對抗“星夜”的最有活力的抗體,制成針劑后再反注射回體內(nèi),以此來檢驗并提高“向日葵”對“星夜”的免疫效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只能讓自己成為矛盾爭鋒的戰(zhàn)場。隨著“向日葵”的藥效日益增強,每次試驗后楊湛只能加倍注射高濃度的“星夜”來抑制病情的惡化,忍受著更加劇烈的副作用。而這一切,連李修昀都被蒙在鼓里。
在此期間,楊湛時常想起《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想起他“當初怎樣為勝利而戰(zhàn),如今便怎樣為失敗而戰(zhàn)”。同樣是清醒之后的厭倦,多年后的今天,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厭倦了自己為報復命運而站在實驗室里的虛偽。明明是他多次放下對準太陽穴的手槍,再將懦弱包裝成不甘,以報復命運的名義墮落成魔鬼,以此來證明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與尊嚴。風起云涌,大霧消散,殘破的蒼穹里,那所謂命運的真實面目,其實是他自己。他是一個既沒有勇氣去死,也沒有勇氣去活的怪物。如果說重啟“向日葵計劃”是為了保全洛雅,那么在不惜一切代價檢驗、修整的過程中,他已是為了自我的救贖而站在實驗室里——當初怎樣為報復而戰(zhàn),如今便怎樣為懺悔而戰(zhàn)。
當一切準備就緒,楊湛撩起洛雅的裙子,心中默默祈求她原諒他不得已的冒犯。隨后,他熟練地將“向日葵”注射進她的臀大肌,完成了他視為余生唯一的使命。
楊湛收拾好東西,在洛雅身邊坐下,靜靜地注視著她。
他突然想起她的回答,關(guān)于她喜歡他什么——而他又喜歡她什么呢?答案或許很簡單,不過是動極思靜、靜極思動。他們終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只是剛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缺少的東西,所以才那么渴望向?qū)Ψ娇拷???伤麄儾荒苡肋h生活在敬仁高中,靠碰撞著眉梢眼角度日。一旦離開這方寸之地,即使沒有身不由己的苦衷、錯綜復雜的身世,他們最終也未必不會失之交臂。
就這樣結(jié)束也不錯,楊湛釋然地握起洛雅的手。她就像一株美麗的向日葵,為他黯淡的世界帶來一抹鮮亮,而他只需將她守護好。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過生活,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把生死看淡。他虔誠感恩這最仁慈的寬恕,也甘愿領受這最嚴厲的懲罰。他有種預感,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這也是他為什么不能按照原計劃在高考之后為洛雅注射“向日葵”的原因,他的病情快要脫離“星夜”的控制了。今天出門前,他史無前例地為自己注射了八支高濃度“星夜”,這八支高濃度“星夜”可以降低酒精對他的影響,也足夠維持他整晚的正常狀態(tài),讓他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還有時間把洛雅安頓好。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八支高濃度“星夜”的藥效過后,他的身體將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反正他也不在乎了。
楊湛叫來每天接送他的司機,將昏睡中的洛雅和那幅油畫送到洛記包子鋪,親手交給洛軍和孟桂珍。
孟桂珍和一個伙計膽戰(zhàn)心驚地攙扶住洛雅坐在一旁,洛軍上前揪住楊湛質(zhì)問道:“你把我們小雅怎么了???”
楊湛平靜地回答:“為她慶祝生日,喝了點清酒。睡醒就沒事了?!?p> 洛軍怒道:“你敢灌我女兒喝酒!?你……”
司機見狀趕緊擋在洛軍面前,楊湛在后面冷靜解釋道:“我沒對她做什么?!?p> 孟桂珍扶著洛雅不依不饒道:“那她怎么醉成這樣?。俊?p> 楊湛想了想,把司機攔到一邊,湊到洛軍耳邊道:“給你個忠告,趁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高考之后全家離開天江。”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在洛軍耳邊轟然炸響。他眼睜睜看著楊湛在司機的護送下離開,轉(zhuǎn)身前還不忘看上洛雅最后一眼。他很想揪住這個語出驚人的男生問個究竟,問他如何知道、知道多少,但是他不敢。他知道,即使楊湛今天真對洛雅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單憑這句話,他也不敢把事情鬧大。
回到彭公館后,楊湛身心俱疲。彭祖民和陳天麗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傭人和剛剛回國辦事的表哥彭琛。他和彭琛之間素有嫌隙,這種狀態(tài)下更加無心理會他。
楊湛徑直來到閣樓,將Nocturne單曲循環(huán),任由自己完全陷進舒適的沙發(fā)里。此時的他,疲倦也輕松,心有所屬卻了無牽掛。他安適地閉上眼睛,仿佛站在了宇宙之巔,看著那顆屬于自己的行星從容地走向末路。當天才的光環(huán)瞬間散盡,魔鬼的印記驟然消除,他在這條軌跡的盡頭看到陽光下成片的向日葵金黃耀眼,一個長發(fā)飄飄、衣裙漫飛的身影佇立在天邊。他健步如飛地穿過一片又一片花海,卻始終沒能縮短自己與那身影的距離。他剛剛驚訝自己竟不知疲累,溫和的陽光便頃刻化作毒日,灼得他頭痛欲裂,呼吸急促;周圍的向日葵猶如鬼魅般張牙舞爪,洶涌地向他撲來……
沙發(fā)上的楊湛猛然睜大雙眼,兩手痛苦地捂著胸口,試圖起身卻一頭栽倒在地。他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么急、這么快,按照他之前的計算,他下午出門前注射了八支高濃度“星夜”,起碼要到后半夜才會發(fā)病。但前半夜或后半夜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自從偷偷研制“向日葵”以來,他每次發(fā)病都像一場閃電戰(zhàn),姑媽不止一次告誡他,如果等到發(fā)病后再注射“星夜”很可能來不及——而他現(xiàn)在要的就是這種來不及!
Nocturne的旋律還在房間里流淌,楊湛即將熄滅的意識被屢屢喚醒。他掙扎著站起來,又重重地摔下去,終于打翻了茶幾上的托盤。針劑和藥品散落一地,他要利用它們來偽裝這場致命的停頓。
樓下的彭琛聞聲趕來,看見地上的楊湛手里緊緊攥著一條圍巾,正艱難地朝一幅被布蒙住的油畫爬去。他意識到大事不好,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并通知父母趕快回來。其間楊湛已然爬到油畫面前,用盡全力將布扯下。彭琛驚訝地看到,一向麻木不仁的楊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深情凝望著畫中的少女,而少女脖子上的圍巾竟和他手里的那條一模一樣。沒有人知道,此時的楊湛正穿過陽光,穿過無盡的向日葵花海,來到了他想守護的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