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天壇,巍峨莊重。
因著皇帝罪己,向天表陳,周遭兵甲護衛(wèi)反正在明面上是不能被瞧見的。
為了維護好老皇帝這么個上天呈表的好姿態(tài),他們可憐地只得各個得找土堆草叢深坑里趴著躲著,啃著爛泥嚼著草根也得耳目清明,時刻關(guān)注那邊大冬天穿著單衣,凍的半死的老皇帝的動靜。
心里忠是忠的,委屈卻也伴身而出,硬是壓在了鐵骨錚錚的忠義之下。
若說他們是忠,那么劉永便是虔誠了。怕是那滿天諸神堆疊在一起拿秤砣稱了斤兩,也抵不過自己主子萬歲爺?shù)囊桓^發(fā)絲兒。
他老遠地就瞧見了自己心里虔誠對象跪在那空蕩一片的曠地上,單薄的身子風吹蒲葉似得搖搖欲墜,心里頭的苦水差點翻涌到嘴里,忍了半天也沒忍住,眼眶紅了。
腿腳靈利,趕忙著從側(cè)邊的階梯上去,跪著擁在了皇帝的身后:“主子萬歲爺,奴婢回來陪您來了。”
老皇帝嗯了一聲,眼睛先沒睜,問道:“衣裳換好了?”
劉永:“換好了,絕不會再沾了主子的圣顏。”
老皇帝這才睜了眼睛打量,奇怪地“咦”了一聲,“大冬天的,怎么換來了一件單衣?”
劉永笑:“冬天當值的衣裳全給洗了,這些天天冷,還沒干呢。”
老皇帝略有動容,看了看自己為著罪己而穿著的單衣,又看了看忠仆跟著旁邊穿著的一層衣裳,嘆道:“也就你把朕當成了個人?!?p> 劉永:“主子不能這么說。天下百姓都惦念著君父呢!”
老皇帝:“惦念也不是什么好念想。朕心里頭也能猜出些東西,這幫子人呀,河清海晏時候歌功頌德,天災(zāi)人禍時候就只能叭叭著嘴巴搗亂了。你看,老天不降雪,罪得全推到了朕身上,他們怕是都跪在老天跟前,可勁兒地把朕的罪狀罵得干凈,罪名我都替他們想好了,什么禍害忠良.......”
劉永吃了豹子膽的立刻打斷了:“那是百姓耳目愚鈍,腦子混沌,不知曉主子的大局布置!”
老皇帝坦然:“不過這倒也沒什么,總擔了人家喚一聲‘君父’呢?!?p> 誰家老子和兒子能真把仇給結(jié)死了呢?也經(jīng)常就兒子單獨地在那對著墻罵叨。
劉永看著主子難過,心里也不忍,翻著腦漿子想找點什么好兆頭來說道,翻了翻,卻只有個不知好壞的兆頭。
劉永思量了一下,又想到了那句‘禍害忠良”,心里一橫,直接說了:“主子,奴婢剛剛得了個消息,說是京衛(wèi)指揮司沈?qū)④娂业耐跻棠铮o他家生了丫頭?!?p> 這年頭,能成為將軍的條件苛刻。首先得有爵,其次得有功,最后還得握著兵權(quán)??上Я?,這位沈?qū)④娨粋€都占不到。
一個都占不到卻還能被人稱為將軍?那便是有一方出類拔萃到舉國皆知的功績。
他的功勞和前幾個月問罪的王儒是一階梯的,平亂反賊安定太平,敬的都是萬世之功。
可惜下場不同。一個退了二線窩在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地燙火鍋,一個背著罪債飄蕩無所依,如今也不知在吃哪個墳頭的冷饅頭。
老皇帝感慨似的先笑了兩聲,直接罵上了:“他沈書平家得了個丫頭還用得著報到朕的面前?朕還以為東邊的泰山生了個福娃娃呢!丟人丟到老天面前了!羞不羞燥不燥啊,啊?還屁顛屁顛跟朕眼前說他家得了個丫頭,那是朕的福氣嗎?是天下的福氣嗎?那就是他老沈一家的福氣!”
頓了頓,又說道:“也是那個老王家的福氣?!?p> 劉永到底是跟著皇帝長大的貼心人,聽了這般說法,心下軟了,回道:“萬民臣工都尊著主子為君父,沈?qū)④娂业昧藗€丫頭,也算是主子得了個丫頭。”
老天似有所感,壓進髓骨的寒氣好像緩了緩。
老皇帝敏銳地睜了眼,抬頭往天上看,
紛紛揚揚的,像是從棉花團里撕扯下的棉絮,漫無目的地四散在半空上,不吝得時間似得,飄得極慢,故意一般得吊人胃口。
劉永摸了摸臉上的冰渣子,蹭下了指尖大的一丁點,視若珍寶似得舉到了眼前,雙眼盯成了哥斗雞,怕它跑了似得謹慎。而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往下降了降,舉到唇邊,試探似得舔了舔。
涼而無味,是雪!
劉永一抹臉,冰濕冰濕的,也不知是雪飄下來了,還是淚灑下來了。
“主子,是雪!是雪!”一輩子謹慎小心的老奴鮮有失態(tài)的時候,此刻卻恨不得手舞足蹈,“主子,老天降雪了主子!”
皇帝迎合似得說道:“降雪了,降雪了?!苯又庞謳Я它c歡欣的放松調(diào)調(diào)繼續(xù)道,“那丫頭還真是個有福氣的丫頭?!?p> 劉永一頓,眼里頭包了淚:“主子.......”
瑞雪兆豐年,該是還不錯的一年。
沈鏡在庭院外頭大聲嚷嚷:“爹,娘,大哥,你們快來瞧瞧!”
屋子里血腥氣甚濃,卻沒了躺在床上的人。沈老將軍面色不佳,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怒道:“你瞎嚷嚷什么?”
沈鈳從小識文寫字,墨香氤氳里醞釀出了一副不同于他爹的好脾氣,他探身往外頭瞧了一眼,面上也露出了笑顏:“千門萬戶雪花浮,點點無聲落瓦溝,全似玉塵消更積;半成冰片結(jié)還流.光含曉色清天苑,輕逐微風繞御樓?!?p> 忽的,他的臉上笑容又散去,憂愁從眼里降降溢了出來。
沈鏡杵他爹卻不怵他哥,大跨兩步便鵪鶉似得躲到了沈鈳身后,好奇問道:“你在念叨什么詩,還怪好聽的?!?p> 沈鈳感慨似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人傻就要多讀書?!?p> 沈鏡:“可爹讓我多習武。”
沈鈳:“所以爹也傻?!?p> 被親生兒子腹誹的沈老將軍蹭蹭地走過來,一瞧見外頭飄飄而落的雪花先是一怔:“下雪了?”而后心寬起來,“這下可好了,百姓無災(zāi),萬歲爺也心安了?!?p> 沈鏡:“那可不是?!?p> 沈鏡初生牛犢不知察言觀色,年輕著就愛多湊熱鬧,沈老將軍一瞧見這沒心沒肺的兒子就想拿腳踹:“你個渾小子,家里頭剛死了個人,你就這般輕浮狷燥,你......”
父子倆一人跑一人躲,誰都沒使上真功夫。
沈鈳瞧著這幅畫面,眼中帶笑,也不阻止,只抬腳往院里頭走去。那中央處立了個石桌石凳,桌上一壺茶水一盞淺杯,都已經(jīng)蓋了薄薄一層淺疏積雪。他也不嫌涼,倒了杯茶水就著冰雪了,一仰頭,便滾進了肚子里。
平地已沾盈尺潤,年豐須荷富人侯。
肩膀上忽的被人一拍,抬眼便是自家弟弟人畜無害的笑臉,旁邊沈老將軍在罵:“你弟弟我是管不了了,你拿去收拾去?!?p> 沈鈳坦然:“二弟做的沒有錯,又何必受罰?”
這話一出,沈老將軍是成功地安靜下來了,抬頭環(huán)顧四周自家圍墻,不發(fā)一言。沈鏡倒是不好意思,小步子踱到了自家大哥身邊,小聲認錯道:“剛剛是我瞧著外頭大雪高興了些,王姨娘才走.......”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曉得的,“沈鈳點頭道,“何況家里頭添了個嫡出的姑娘,也是值得高興的大喜事。死了個姨娘,沾不了咱家的晦氣?!?p> 沈鏡的腦子一下接受不了這么多的信息,悶頭在那苦思冥想去了,沈老將軍卻一轉(zhuǎn)眼便明晰了這句解釋,不由欣慰道:“當初把你送去王儒身邊教養(yǎng),王儒曾與我說你有將相之才,我以為是客套,如今才發(fā)現(xiàn)了你心思的縝密。”
沈鈳嘴角柔軟地彎了彎:“是父親布了場好棋,把我自小送到王儒身邊教養(yǎng),得名師啟蒙,是我的十世之福?!?p> 沈老將軍捻了捻胡子,很滿意這樣的回答,一扭頭,看著小兒子懵懂的眼神圓鼓鼓地轉(zhuǎn),又把面孔給板了起來,斥問道:“你聽懂了嗎?”
沈鏡被這突然拔高的聲調(diào)給唬了一跳:“大概吧.......”
沈老將軍氣不打一處來:“你!”
沈鏡連忙接口道:“反正有我哥!”
沈老將軍:“你個渾小子,你個小混蛋!你這么賴著你哥,你哥能護你一輩子?”
沈鈳長久地端著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溫文模樣看著自家人胡鬧,聽了這句,卻是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經(jīng)地朝沈老將軍拱手行禮:“生為將軍子,長為弟妹兄,自當行教導之禮,盡看護之職,若非身死,絕不褻責?!?p> 沈老將軍點頭道:“身為兒子和長兄,你是合格的.......但若是為官呢?”這問題不止是拋給了大兒子,順帶著也偏頭,遞給了小兒子:“你說呢?”
沈鏡幾乎是沒有猶豫,舉著拳頭呲牙咧嘴:“萬世忠義!”
沈鈳抬頭,眼里似是星光滿目,緩慢而堅定地難得跟隨了弟弟的腳步:“萬世忠義?!?p> “好,好,好!”沈老將軍看來是對這個回答十分的滿意,“得少年如此,我朝有望!”
沈老將軍看來是高興壞了,滿意極了,看著兩個兒子的目光都是一片熱切,周遭的雪花感受到了這人形一片的危險溫度,和北風打了個商量,往另一邊偏著飄了去。
得了父親贊許的評價,沈鏡打心眼里還是高興的,不過這高興持續(xù)了一會兒就不對味了——他笑得臉有點僵。
沈鏡嘴角保持微笑弧度,緊著牙關(guān)湊近了沈鈳悄聲咬耳朵:“老爹要用這樣的目光看咱們看到幾時?”
沈鈳:“不知道?!?p> 沈鏡:“我覺得被他這樣盯著,比打我一頓還要難過難熬。”
沈鈳:“所以才要這樣。”
沈鏡:“?”
沈鈳:“你以為你與我這般話語,父親聽不到嗎?”
沈鏡:“!”
怎么可能聽不到,老爺子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賺回來的將軍職,身上沒點真功夫傍身,那是不可能的。
沈鏡跟僵尸似得梗著脖子慢慢轉(zhuǎn)過臉,硬著頭皮硬生生地對上了他老爹的目光,經(jīng)過了一場點撥,他也總算是發(fā)現(xiàn)了自家老爹眼里的目光,除了欣慰期盼,還有幾分惡趣味的戲謔。
沈鏡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被戲弄了。
這日子當真是過得艱難。
他嘴巴里干巴巴地發(fā)苦,心里哀嚎:“老天垂憐,能不能派個神仙來拯救一下我,天使爺也行!”
前院掌事的忽然提了下擺匆忙忙來報:“老爺,前院兒天使忽然駕到?!?p> 兩兄弟同時看向了那管事,沈鈳心思圈圈繞繞轉(zhuǎn)了幾圈也沒理出個好道兒來,嘴唇抿得死緊,透出幾分慘白;沈鏡腦子里煙花似得炸開,僥幸與疑惑并存。
沈老將軍忙問道:“可有禮制?”
管事答:“一人來的?!?p> 沈老將軍繼續(xù)問道:“可知名號?”
管事:“那天使是四品官戴,只讓我通傳‘灑家劉某做了不速之客,還乞通稟?!阍俨徽f一句話了。奴才把他安排在了上位,已經(jīng)著人伺候著了?!?p> 沈老將軍眉頭緊皺:“怕是掌印公公劉永到了,這怕真是個不速之客?!?p> 沈鈳:“父親別急,家里頭已經(jīng)全然安排妥當。再者,若真是出事,那便不會是單個的天使來了。怕是陛下有什么要事,須得單獨地秘密布置,這才遣了人來?!?p> “我兒覺得,不是壞事?!?p> 沈鈳鎮(zhèn)定答道:“最起碼天使此番前來,不是壞事?!?p> 沈老將軍欣慰道:“有我兒這句話,我心里底氣倒也是足了些。管事帶路吧?!?p> 管事道:“老爺,要不要通知下人們,把香案些的東西準備好,也怕到時候手腳忙亂,慌了場面。”
沈老將軍擺擺手道:“不必,既然天使是單獨一人來的,怕是機密事抑或是他事。這兩種事兒萬歲爺都不會明著下旨,香案不必準備,拿幾個一等封來,銀錢不必吝嗇,往里頭多塞點?!?p> 處置安排妥當,沈老將軍便理了理衣冠,大步走了開去。沈鈳顯然是對自己父親這般的處理很認可,扭頭對自家弟弟說道:“父親處事周全,你該多學學。”
沈鏡看了看自家老爹的背影,再回頭看大哥時候咽了咽口水,問詢道:”你剛剛還說老爹傻?!?p> “那是我說錯了?!?p> “.......”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