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將軍在進門前特地先停了步子,拍了拍臉,生生地擠出一副歡天喜地得該張燈結彩的喜氣模樣,而后才推門而入:“哎呀,果然是萬歲爺面前的紅人劉大人,這是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要說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聽了這一開口的稱呼,劉永就把鎖住的眉頭給打開了一半:“還不是先要賀了沈?qū)④姷南病!?p> 沈老將軍驚愕:“喲,劉公公也知道了?!?p> 劉永:“知道的可不止一件事。”
這話說得就有點意思了。
沈老將軍心里頭一緊,面上卻哀嘆一聲,緩緩說道:“這人言說得真對,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p> 劉永似真似假地指責:“你這干事忒不小心了些?!?p> 客位讓給了劉永,他安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上去。沈老將軍則側坐到了主位上,面兒正朝著劉永。
沈老將軍:“說起來這也不過是個家事,自打賤內(nèi)懷了這第三胎,府里那位姓王的姨娘便可勁的撒潑,你說說這生兒育女的事兒不是交給老天來操辦嗎?跑我這撒潑有什么意思?!?p> 劉永聲音尖著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這檔子事兒,我是沒福氣沾著經(jīng)驗?!?p> 沈老將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立刻地慌了:“瞧我這張嘴,大人別和我這粗人一般見識?!?p> 劉永壓了口茶:“繼續(xù)吧?!?p> 沈老將軍:“今兒夫人開指要生產(chǎn)了,王姨娘跑到了主院里來撒潑打滾,惹得賤內(nèi)是心煩氣躁,沒法子只好把她拖到了側邊旁院嚴加看管著。本意不過是教訓一下,不想得,唉,生生地打死了。”
劉永看著對面人滿不在乎的尷尬笑意,不敢置信地問道:“真死了?”
沈老將軍:“真死了?!?p> 劉永:“怎么就死了呢?”
沈老將軍:“咱們這些手里握過軍棍的手里沒掂量,下手給重了些。”
劉永:“可到底是一條人命呢?!?p> 沈老將軍:“為了女兒,也是沒法子?!?p> 劉永:“為了女兒更是該小心些,這么一來,不是生生造了血光橫災嗎?”
說罷,略昏黃的眼珠直盯著沈老將軍,面上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質(zhì)疑。
沈老將軍回望著他的眼,慢慢道:“是,是,可閻王讓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呢?死了便也罷了,補救就行了。這不,剛剛趕忙地找了個道士要了說法?!?p> 劉永:“什么說法?”
沈老將軍:“把這賊婆娘燒成灰給撒了,血光災就生不成了?!?p> 毀人尸體是大不敬,何況還把骨灰給撒了。
劉永:“沈老將軍不愧是上了戰(zhàn)場的,枕邊人也做得出挫骨揚灰的事兒?”
沈老將軍搓了搓手,很羞愧的樣子,從管事的手里接來了幾個封袋,從桌子底下朝著劉永遞了過去:“我和賤內(nèi)盼了十來年才盼到一個女兒,自然是希望她安好無虞的,想這姨娘不過是個奴籍,打死也倒罷了,沒想到進了大人耳朵里.......”
劉永也不客氣,從容地手下了這袋封賞,捏了捏,捏不出什么東西,便塞進了自己袖袋,一抬頭,面上表情松弛了下來:“哎,這是你自家的小事,只不過目前舉國謹慎,陛下都跪在天壇上求著老天降雪呢,咱們做臣子的,也該收斂些平日的手段,低調(diào)行事。”
沈老將軍好像也放寬了心:“大人說的是?!?p> 劉永:“其實灑家此番登門,卻是一樁美事?!?p> “哦?愿聽大人解惑?!?p> 劉永望向了門外:“你家丫頭出生挑了個好日子好時辰,你瞧,老天降雪了。”
沈老將軍面上帶了笑:“那丫頭是運氣好。”
劉永:“老天降了雪,就是為百姓增福,百姓增了福,君父便可以安心了。這是個大好的時辰,萬歲爺又恰好聽到了你家閨女出生的喜訊,認為這是天將的福星。”
沈老將軍有些警惕,自家生個女兒怎么還能傳進皇帝的耳朵里?面上還是忍著先不動聲色:“多謝大人美言了?!?p> 劉永:“王姨娘擋了福星的道,死是該的,沒必要污了萬歲爺?shù)亩?。萬歲爺對著你家那位小福星上心,特地地讓灑家前來瞧一眼。”
沈老將軍:“那真是我家丫頭的福分,大人稍坐,我這就讓奶娘把丫頭給抱來。”
劉永抬手制止:“哎,沈?qū)④姴槐鼗艔?,灑家也正好來替萬歲爺瞧一瞧小福星的親娘?!?p> 這是要進屋勘探啊,麻煩就麻煩在人家身上還背著皇帝的旨意,沈老將軍進退維谷,面上沒控制住,擺出一副踟躕的愁容來:“這.......”
劉永還好心好意地提醒了一波,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再多說了一句:“知道老將軍戰(zhàn)場上拼殺活下來的人,盼了許久盼來一個掌上明珠,為了姑娘以后的福氣,多謹慎些也是該的?!?p> 沈老將軍暫時沒判斷得出這句是退了一步給了臺階,還是有下一句的反轉,不過不易把皇帝面前的紅人奪話頭逼得太緊,只得隨了他說道:“乞盼大人體恤?!?p> 劉永:“心是好的,可做法也忒謹慎了些,灑家雖然不是什么能耐人,但自問福氣還是有的,圣母皇太后生產(chǎn)時候,灑家就守在門口,十八代的祖宗保佑喲,聽了主子萬歲爺?shù)牡谝宦曁淇蓿蚶蠈④娕c我說道說道,這福氣大不大。”
可憐沈老將軍一招沒注意,被連蒙帶騙地忽悠著踩進了一個大坑。
這問題問得,都把丫頭和皇帝比較了,若是他再去攔著,可就幾乎是明擺著說了自家丫頭的福氣比皇帝都要大,這句話一說出口,都不用御史彈劾,自己就割了腦袋當皮球,拿紅布綢綁個蝴蝶結,送給面前這位圣上近侍謝罪吧。
沈老將軍到底也不過是個打仗出身的武將,讓他舉著帥旗沖鋒陷陣不帶二話,可若是玩幾把彎彎繞繞還真斗不過多少人。
可憐沈老將軍被鬧得一腦門冷汗,心里頭醞釀出了一股子怒氣:皇帝身邊多是這種人,這才沒法子好好管著江山社稷。
幾句話就設了個死局,可不是心思沒用在正道上嗎?
不過沈老將軍性子直,倒也不是傻。他這話要是真上了臺面,怕是也接受不了王姨娘托孤的重擔。既然已經(jīng)被套住,那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片刻的心理準備之下,恭敬的表情又爬上了面容,直接起身引路,連聲對著劉永道:“大人請。”
“煩勞老將軍帶路。”
雖說沈書平被人尊稱了一聲老將軍,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京衛(wèi)指揮司混飯吃的官職,在這兵不識將的時代,武官是最最沒什么話語權的。
沈家宅子傳了幾代,也不過是一個四進的宅院,里頭布置中規(guī)中矩,既沒有什么富貴紋飾也沒什么奇珍異寶,連綠植都是低矮的灌木,顯得宅子內(nèi)部空曠無比。
沈老將軍看起來略有些羞愧:“家里簡陋了些,可別污了大人的眼?!?p> 劉永:“簡潔大氣,一如主人品性?!?p> 沈老將軍:“怎擔得起劉大人這般夸贊,不過是地方寬闊,好讓家里頭兩個兒子施展得開拳腳罷了?!?p> 劉永看似隨口一問:“聽說府上大爺是那位啟蒙的?”
那位前幾個月犯了事兒,舉國震驚,皇帝不愿意聽到這人的名字,于是便成了忌諱。
沈老將軍:“是啊,那位最愛就是辦學,開授了個啟蒙私塾,發(fā)動了方圓十里的伢娃子都去上課。我當時手頭緊,又調(diào)任在外,那位上課倒是不要束修,便貪了便宜把孩子給送過去。唉,誰能想到最后犯了那樣天大的罪過,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劉永:“你算是趕上了個好時代。在咱們上幾輩的祖宗那,行事不正,可是被誅了十族的?!?p> 沈老將軍寬厚的肩膀猛得一抖,回頭看了劉永一眼。
可劉永好像半點沒在意自己剛剛扔下的重磅炸彈,前頭帶路的停了,他也便跟著停了腳步,也不急,抬手攤平著琢磨了幾眼自己的指甲。
沈老將軍有點站不穩(wěn)了。
可劉永卻不說什么了,反倒眼見著前頭遲遲不動,還出聲催促:“這是怎么了,怎么還沒到屋里步子就停了?!?p> 沈老將軍也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得,恭敬地打了一陣的哈哈,這才繼續(xù)地又開始引路。
府上兩位小少爺正圍在正方里看著自己新鮮出爐奶香味十足的小妹妹,沈鏡不管不顧先上手,捏捏臉蛋捏捏小手,傻兮兮地對著自己大哥說道:“比棉花還要軟?!?p> 沈鈳少年老成,但對著這么一副場面也板不下臉,眼里頭的笑意赤果果地閃露:“你小時候也軟?!?p> 沈鏡疑惑了:“不會吧,男孩和女孩小時候能一樣嗎?”
沈鈳:“不一樣?!?p> 沈鏡:“那你剛剛就是哄我了,剛還說我小時候跟妹妹一樣,身子也軟呢!”
沈鈳:“妹妹是姑娘,小時候軟香是正常的?!?p> 沈鏡追著問:“那我呢?”
沈鈳看了他一眼,很嫌棄:“你是胖?!?p> 沈鏡:“......”
沈鈳轉了身子,從打量妹妹到打量弟弟:“我也奇了怪了,小時候胖得沒脖子,胳膊一棱一棱跟裹著幾層外衣的冬筍似得,怎么現(xiàn)在只抽個子不長肉?”
沈鏡個子抽得實在是快,明明小了大哥兩歲,兩人個頭卻差不多了。
沈鏡不服氣,大冬天的硬是把袖子給擼上去,光著白嫩嫩的長臂展示自己好不容易練出來的有點起伏的肌肉。他一激動,聲音也拔高了些:“我哪胖了?!我這叫健碩!”
少年人可能都是聽不進委屈自己的實話的。
沈鈳立刻手指豎起壓在了唇上,對著不省心的弟弟微微一瞪:“小聲些,娘剛生完妹妹,元氣沒恢復還在休息?!?p> 沈鏡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好似怕人瞧見了自己犯錯似得,眼睛咕嚕嚕地在周圍轉悠了一圈,一瞧著窗戶,又忍不住咋呼起來:“哥,窗門怎么沒關上,娘可不能凍著?!?p> 窗門自然沒關,剛剛兩位四品官戴的大人隔著窗戶當了回偷窺賊,沈老將軍看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傻樂,完全忘記了身邊天使的存在。
劉永也不急,隔著窗戶看了眼搖籃里的娃娃,又朝里瞧了瞧床上帶著抹額的虛弱婦人,一甩浮塵,徑直地走離了窗戶,往院里去了。
沈老將軍總算是察覺到了動靜,連忙跟在了劉永身邊,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大人不進去坐坐嗎?”
劉永似笑非笑:“內(nèi)室禁地,灑家就不便進去了?!?p> 沈老將軍是真有些抱歉:“招待不周?!?p> 劉永打斷道:“今兒是灑家沾光,沾了沈老將軍兒女雙全的大福氣,灑家活了大半輩子,難得地見到官宦之家有這般兒女承歡的好日子過?!?p> 劉永是真感慨,他官場也算是踏了半腳進去,看多的是陰謀陽謀互相算計的壓抑面,如今見著個奶娃娃,心里頭的軟肉也跟著動了動。
沈老將軍依舊謹慎:“哪里哪里。”
劉永面上心里舒坦,臉上跟著掛了笑,如今見沈老將軍這幅虛偽模樣也有點順眼了,張口問道:“冒昧打聽個事兒,也不知沈?qū)④姺讲环奖阏f。”
“大人請問。”
“令媛可取了名字?”
沈老將軍全副武裝就害怕又落了套,不想劉永這一張口卻是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連忙回答道:“不曾,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