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常在住的長春宮,是東西十二宮較為偏僻的宮所,夏天像蒸籠,冬天似冰窖。她又是一個人住在這兒,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連各宮過路的奴才都不愿在此多停留。
從長春宮到翊坤宮有好幾腳路,她一個常在自然坐不得肩輿,只能走著去。綰妍曾想用自己的小輦去接她去翊坤宮,被她以不合宮規(guī)為由婉拒。
溫常在在宮里謹小慎微,也不過是被磨出來的。被一個夜叉攥在手里敲敲打打,流盡了血淚后,她的性子也就變得圓滑。
兩年前,她還是答應的時候,有位官家女張氏被封為常在,指到了長春宮住。
張氏獲封,便以為自己今后飛黃騰達,做起了富貴夢。一日遇著宜嬪,不知天高地厚,自持家世酸了宜嬪幾句。
宜嬪笑盈盈地走了。
宜嬪再見著皇后,沒少在皇后面前吹風。皇后厭惡張氏跋扈,斷了張氏的恩寵。彼時皇帝心尖上住著許湄,早將張氏忘到九霄云外。
張氏日日怨懟,可宜嬪借著皇后的勢,豈能讓她小小常在有所鉆營?對外只吩咐太醫(yī)說張氏病了,不得出長春宮。
張氏無法子,日日在長春宮打雞罵狗,作踐溫答應。她氣性大,身子也差,沒多久日子,便積怨成疾,真的就撒手人寰了。
有的時候,溫常在看著綰妍的笑顏,也會想起那年的自己。若是沒有張氏,沒有那段難熬的歲月,或許……
沒有什么或許的。隨著歲月的流逝,純良稚子許會變成心機深沉之人,心機深沉之人卻再不可能退為純良稚子,如奔騰入海的河流,從來都只有一條路,向東去,不回頭。
因為不可逆轉,所以珍貴。良善落入灼熱烈火中淬煉的疼痛她曾嘗過,從此面對世情冷暖,她著一身厚重的盔甲,百毒不侵,卻也麻木。
于她而言,與其說她護著綰妍,不如說她護著當年的自己。
“姐姐怎么一直不說話?”綰妍伸手在溫常在眼前晃了晃,偏著腦袋說,“姐姐,我好不安,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p> 溫常在收回目光,瞟見綰妍眼下的兩小團淡灰,道:“瞧你,昨晚定是沒有睡好?!?p> “唉,如今皇后與淑妃都不管事了,只能落到我頭上來??晌也胚M宮一年,如何能管事呢?”
“這個當口淑妃以退為進,由此招將你推上風口浪尖。妹妹與其瞻前顧后畏首畏尾,不如就挑起這個擔子,也是個嶄露頭角的機會?!?p> 綰妍不安地蹙眉:“姐姐一向謹小慎微,為何今日勸進?”
溫常在見綰妍仍是百般猶豫,也寬慰道:“淑妃突然避事本就疑竇叢生,她手段高明,我也看不破其中深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妹妹只能入局,找機會見招拆招?!?p> 就連溫姐姐也不是許湄的對手……綰妍心生惶恐,總覺得許湄每一寸肌膚都是暗影謎團,不禁哆嗦了一下。
喬鴦適時地走進內室,取來一件天青色罩衣為綰妍披上:“秋意涼,主子穿得這般單薄,可是凍著了?”
突如其來的暖意讓綰妍緊繃的身子松了下來。外頭呼呼的風從窗子里灌進來,半開的牗扇沿著轉軸吱吱地響,聽得綰妍心發(fā)毛。
見綰妍仍是沉著臉,喬鴦走窗邊將牗扇關闔好。一眼就瞥見小廚房的四兒用木盤端著兩碗熱騰騰的雞絲粥,探著腦袋急急地朝里頭望。
喬鴦暗暗吃了一驚,將四兒揪到廊下呵斥道:“大膽,主子們在里頭說話,你竟敢聽墻角?”
四兒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只直愣愣地端著木盤,苦著臉道:“娘娘方才打發(fā)人來小廚房,說要喝雞絲粥。我?guī)煾溉ビ欧款I東西了,才打發(fā)我送到前頭來。四兒一直在小廚房,未曾近前侍候,不知道進去的規(guī)矩,等著娘娘傳召……”
喬鴦掃了一眼她手里的雞絲粥,表面微微凝結成塊,若有若無的熱氣從里頭透出來。想來這丫頭在外頭站著也有一會兒了。
“今日娘娘與溫常在在里頭說話,將里頭侍奉的都遣了下去。許是門口的小蹄子見無事,偷懶玩去了,所以無人接應你。若是平常時候,你將東西交給門口的人就好。”
四兒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原來如此?!?,她低下頭盯著那兩碗粥,猶疑道,“可我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想必這粥失了口感,還要不要送進去呢?”
“咱們娘娘是嬌生慣養(yǎng)的金舌頭,最是嘴刁。若是你將這快涼了的送進去,只怕是免不了一頓數(shù)落?!眴跳劦恍?,“眼下她怕是忘了要粥的事情,你再去盛兩碗新的來,越快越好。”
“多謝喬鴦姐姐提點!”四兒得了喬鴦的意思,知道自己逃過一劫,喜滋滋地回小廚房了。
喬鴦正打算回綰妍身邊,眼見著綠衫子走過來。她想起之前四兒的話,對著綠衫子閑話起來:“這些人總是趁著主子與溫常在說話時偷懶,看來咱們要好好整一整翊坤宮的風氣?!?p> 綠衫子瞥了一眼喬鴦微沉的臉色,摸不著頭腦,只是問:“誰又惹著姐姐?”
“我方才從里頭出來,竟一個守在外頭的都沒有。小廚房的四兒偏生是個愣頭青,東西也不知道送進去,只傻站在門口。若不是我出來,也不知她在外頭站多久?!?p> “難怪前頭沒人,我方才從小廚房回來,她們都圍在那兒喝今日新啟出的一壇子果酒。我也去討了一小杯?!本G衫子努了努嘴,“我當是她們得了閑兒,沒想到是逃了差事。這些小宮女,欺負娘娘年輕仁善,喬鴦姐姐說的對,就該殺一殺她們的風氣?!?p> 喬鴦一愣:“果酒?什么果酒?”
綠衫子應道:“就是年前釀著的呀。主子總共釀了三壇,自個兒留了兩壇,賞了一壇子給宮人分。今日開了壇子,這些小蹄子心心念念這么久,可不巴巴兒跑到小廚房去了么,去晚了就沒有了?!?p> 難怪不顧差事就跑去,只要嘗到一口昭妃娘娘親釀的果酒,挨一頓板子算什么呢?況且娘娘待人和善,也不過笑罵幾句猴兒就罷了。
喬鴦抿了抿唇:“這樣下去可不行,等閑下來,咱們得向主子進言,一味地縱著她們,終會釀出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