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清軍入關(guān),以破竹之勢橫掃江南,湖廣很快淪陷。南明湖廣總督何騰蛟以家國大義之辭,說服湖廣江門加入他的抗清大軍。在江門刺客的幫助下,何騰蛟在全州大破清軍,一度收復湖南全境。但南明朝廷內(nèi)部派系林立,終日爭權(quán)奪利,最終自取滅亡。
天下大定后,江門因曾參與抗清,成了大清朝廷的眼中釘。只是顧忌江門刺客勢力強大,朝廷害怕一旦被逼迫過緊,江門會孤注一擲前去行刺皇帝,因此只加以限制而沒有直接出手剿滅。
但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江門門主江南鶴解散了這個有著五百年歷史的刺客門派。江門子弟散落四方,江南鶴則改名換姓,來到洞庭之濱的武陵縣城隱居了三年。
如今,這位曾侍郎帶著兵馬出現(xiàn)在隱姓埋名于武陵城的江南鶴家中,恐怕是朝廷看準了江門解散,勢力自行瓦解的時機,決定擒賊先擒王,要將江南鶴首先鏟除吧。
兩百年,還是不能讓朝廷放下這段恩怨嗎?江南鶴心中暗暗嘆道。
此時武陵大宅內(nèi),兩撥人馬對峙許久,卻沒有一人出招??v使沒有滿門刺客相助,憑江南鶴的本領(lǐng),這位曾侍郎怕也不敢輕舉妄動。而胡家管事雖然舉劍對著曾侍郎,他卻也并非魯莽之人,知道這一劍是不可輕易刺出去的。
江南鶴見眾人只是對峙,沒有直接交手,心中便有了底氣。
“請侍郎大人不要介意,這位管事其實是我家兄弟,自小就是個武人,論武藝是萬人敵,卻不大懂什么文人禮節(jié)?!苯销Q笑著,緩緩說道。
這一句萬人敵,已經(jīng)是在暗中提醒曾侍郎,不要魯莽了。縱使你當年是湖廣一帶的少年英雄,但我江門畢竟是久經(jīng)江湖的刺客家族。幾斤幾兩,大家心中自有分寸。
曾侍郎也不見半點慌亂,只是悠悠地看著這位“胡家管事”,看了良久才輕聲嘆道:“原來是湖廣江門總教頭江南虎。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p> 江南虎的劍仍穩(wěn)穩(wěn)地指著曾侍郎的眉心,低聲說道:“看來大人對我江門頗有些了解,那你可知道,江門刺客若對外露了相,是要殺人滅口的?”
曾侍郎的臉上仍掛著那副慈善的笑容,但此刻看來卻讓人膽寒:“這規(guī)矩確實不假,但如今連江門都沒了,江門的規(guī)矩還有用嗎?”
江南鶴抬手示意江南虎把劍放下。畢竟,朝廷二品大員,不是隨便能殺的。
“既然曾大人已經(jīng)知道我二人的真身了,那便不要打啞謎了吧?!苯销Q正色說道,“我湖廣江門這兩百年來只做江湖事,這天下也早就不是兩百年前的天下了。若朝廷至今還怕我江門圖謀不軌,江某已在三年前解散了江門,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擔心了。兩百年的恩怨,何必執(zhí)著至此,大家相安無事不是挺好么。但若朝廷以為江門解散了,就能對我江門一族妄加殺戮,那怕是太看不起我江門刺客了。”
曾侍郎急忙擺手笑道:“江門主誤會了,國事是國事,江湖事是江湖事,朝廷是做國事的地方,怎么會對江門有加害之心呢?”
“既然如此,不知曾大人放著丁憂守孝不管,來找江某做什么呢?”
“來找江門,不是尋仇,自然就是生意了?!痹汤尚Φ馈?p> 生意?江南鶴微微一愣。接朝廷的生意,這倒是他從未想到過的。這個想法本身,就讓江南鶴隱隱不安。
“江門解散已經(jīng)三年了,早就不做殺人的買賣了?!苯销Q推辭道。
“江門主先別急,聽曾某說說這是樁什么生意,再做決定不遲。”
江南鶴略微沉吟了片刻,與江南虎對視了一眼。兄弟二人互相點了點頭。
“請大人詳細說說吧?!?p> 曾侍郎抬抬手,示意大堂里的兵丁盡數(shù)離開。兵丁們收起兵器,緩緩退了出去。曾侍郎眼見自己的兵丁們都走遠了,便扭頭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江南虎,又挑著眉毛看向了江南鶴。
江南鶴微微笑了笑:“老二,去院子里等我吧。”
“江門主在江湖上耳目眾多,不知有沒有聽說過拜上帝會?”
江南鶴一臉茫然,曾侍郎卻笑了笑:“看來江門主這三年,確實是不在江湖了。”
“請曾大人詳細說說?!?p> “兩個字,邪教?!痹汤删従徴f道,“有個姓洪的落第秀才,自稱是神明血肉,妄稱天數(shù),非議朝廷,是漢末張角一流的人物。此人欺愚民百姓無知,妖言惑眾,在民間漸成氣候,其勢力已開始滲入湖廣一帶。若放任下去,只怕此人要引發(fā)天下動亂。”
“這么說來,是白蓮教、天地會一流的人物?”
“若待其坐大,只怕比白蓮教天地會為害更甚?!?p> “若如此,這是國事,不是江湖事。大人當奏明朝廷,以兵馬征討才是上策?!?p> “問題就在這里?!痹汤蓢@道,“這伙人并未明言造反。他們不是山賊草寇,并沒有占山為王自立旗號,而是做尋常百姓,分散在市井之間,四處妖言惑眾。一旦他們真的舉事,必定天下大亂,到那時再發(fā)兵征討便遲了。這件事,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想抓,但一來不好大張旗鼓去民間抓人,二來他們躲藏于市井之間難以找到。所以曾某想到,這些地方,用國事,倒不如用江湖事……”
“大人是說,要借湖廣江門之手,去刺殺那些信徒百姓?”
“是亂民賊子。江門一脈五百年屹立湖廣不倒,殺了多少窮兇極惡之徒。如今只想請門主出手收拾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賊人,這么輕松的生意,何必拒絕呢?”
江南鶴聽完,搖了搖頭,苦笑了起來。
“大人的話我明白了,但江門已經(jīng)解散,這單生意就是想接也無人去做了?!?p> 曾侍郎卻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緊不慢地笑著,似乎手中還有什么底牌。
“曾某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下江門主。”
“大人請講,知無不言?!?p> “湖廣江門,從元末立派至今,已立五百年。三朝變故,無數(shù)風波,江門都挺過來了。到如今,江湖中人無不知曉江門名號,敬而畏之??扇昵埃蠠o改朝換代之憂,下無江湖宿仇之慮,堂堂正正過了五百年的江門,卻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江門主,你身為繼承江門血脈之人,做出如此決定,不怕愧對祖宗嗎?”
曾侍郎的話猶如一柄利劍扎在江南鶴心里,可他臉上卻仍舊不動聲色:“蒙曾大人關(guān)懷,江門立派五百年,大壽該到了,不是什么值得掛念的事?!?p> “這大壽,是指的洋人槍炮嗎?”曾侍郎問道,“八九年前,洋人打來的時候,江門主應該正在鎮(zhèn)江一帶跑生意吧?!?p> 江南鶴警覺地看向曾侍郎。這個人的神通究竟有多大,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曾侍郎不介意江南鶴的目光,接著說道:“洋人的船炮,很大吧。那時候曾某剛到朝廷當差,沒能親眼見到洋人的高船大炮,只是聽見過的人說,一看見那船炮,就知道我大清的劫數(shù)到了……”
曾侍郎望向大堂外的天空,一聲長嘆。
“是啊,大清的劫數(shù)到了。天下有那樣的高船大炮,有那樣的神兵利器,刀劍豈能是對手??v使苦練一輩子的武藝又如何,終究抵不過洋槍的一粒槍彈。今后,哪里還是刀劍之人的時代。江門主想必也是看到這一點,才解散了江門吧?!?p> 曾侍郎這番話,又擊中了江南鶴心中軟處。他不由低聲嘆了口氣,拱手答道:“誠如大人所言。”
“不知三年前,江門有多少弟子?”
“江門上下,從江家血脈到外姓弟子,再加上府中奴仆,總計上百人。”
“不知那上百位江門子弟,如今過得如何?”
“江某不知??傊?,成敗在天,讓他們自己闖蕩吧。”
“江門主自己覺得,對得起這一百多位弟子嗎?”
江南鶴沉默不語。
說到這里,曾侍郎詭譎地笑了笑:“那么,江門主,若曾某給你指條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鶴一驚。
“愿聞其詳?!?p>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說,門主在此一聽,切勿流傳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聲說道:“門主以為,大清八旗軍戰(zhàn)力幾何?”
江南鶴微微警覺起來:“大清鐵騎,天下無敵,兩百年前就橫掃江南,自然是勁旅強兵?!?p> 曾侍郎卻哈哈大笑起來:“門主太客氣了。自三藩之亂以來,大清國內(nèi)已上百年沒有大的戰(zhàn)事,加上大煙流行,八旗兵早已軍備廢弛,毫無戰(zhàn)斗力,以致洋人打來時丟盔棄甲,不敢交戰(zhàn)。在我看來,八旗兵,不過是一群衣冠廢物罷了。”
江南鶴心想,這些話,大概就是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與我交談的緣故吧。
“這事,與我江門活路有何關(guān)系?”
“門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虛實。當年與洋人一戰(zhàn),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天下再有大亂,八旗兵必定潰不成軍,這件事朝中幾成定論。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誰去護衛(wèi)?”
“小民不解,請大人明示?!?p> 曾侍郎嘿嘿笑了兩聲:“朝中正在商議一個可能——由各地官員豪紳組織團練,訓練地方軍拱衛(wèi)京城。一旦加入了這個編制,從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順的朝廷官軍,吃朝廷俸祿,做朝廷官員。到時候別說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萬人,也有吃有住。任時代如何變化,只要大清國在,就有飯吃。我這么說,門主明白了嗎?”
江南鶴思索了片刻:“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江門投靠朝廷?”
“不,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壓低聲音說道,“是把江門從武林門派變成地方武裝,門主從江湖中人變成朝廷命官。從今往后吃朝廷俸祿,得萬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計何來,朝廷給江門發(fā)錢發(fā)糧。再不必抱怨槍炮如何,朝廷為江門配洋槍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擔心世道變故,江門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p> “朝廷自有官軍在,怎么會看得上我江門……”
“江門主這話就妄自菲薄了。江門主的武藝世間罕有,江門刺客的絕技天下聞名。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況,我大清國內(nèi),滿人少,漢人多,要想江山穩(wěn)固,正需要漢人中的英才之輩為朝廷出力。江門主有絕技傍身,又有江門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撫之意,只是怕江門主認不清天下大勢,執(zhí)迷于江湖恩怨罷了。今日一見,曾某已知道江門主是識實勢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條康莊大道擺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棄五百年的江門呢?將來進九泉之下,面對江門列祖列宗,門主是愿意告訴他們江門光耀于世,還是愿意告訴他們江門已不復存在了呢?”
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鶴要害,讓江南鶴心如刀絞。
“曾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拜上帝會的人,是我江門給朝廷納的投名狀?”
“只要江門主接下曾某這單生意,為朝廷略盡綿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今后,江門主與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場同僚了?!?p> 江南鶴緊緊皺起了眉頭。
他卻不得不承認,曾國藩的提議對他來說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憑借江門多年來的積累在武陵城購置這間大宅。但錢總是會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營生,他們兄弟二人也只會坐吃山空。他們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沒有積蓄的江門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餓受苦,江南鶴只覺自己愧對他們所有人。何況,五百年的江門,斷在自己手里,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釣,結(jié)交江湖豪杰,說到底都只是為了給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閑下來便要去面對這些心事。但不管他這三年如何逃避,江門這個心結(jié),始終讓他愁眉不展。過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門隕落是時代使然,任何人也無力回天。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編制做出路,至少他對那上百名江門子弟都有個交代,對這個五百年的江門也算有個交代了。
江南鶴沉吟了許久。這是件大事,他不敢輕易決定。
就在江南鶴沉吟時,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爺,曾某帶了件寶貝,想請您過目,就當是個見面禮了!”
曾侍郎這句話的聲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說給院子里的所有人聽的。
院子里站了許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鶴身邊。他本想詢問江南鶴密談的內(nèi)容,卻被江南鶴抬手攔住了話頭。
不知為何,江南鶴的腳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緩緩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對幾個士兵招呼幾聲,士兵們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著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們操作的間隙,曾侍郎朝江南鶴走去。他貼到江南鶴耳邊,低聲說道:“久聞江門主鐵指神功天下無雙,號稱天下沒有江門主這鐵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門主這功夫,生疏了沒有?”
江南鶴在心中冷笑一聲,低聲答道:“自幼苦練的功夫,不敢生疏?!?p> “今日曾某送您一個見面禮?!痹鴩吐曅Φ溃安恢@個見面禮,江門主的鐵指接不接得住?!?p> 他說罷,院子里的兵士們已經(jīng)布置完成。
院墻邊,擺上了一個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車被放置在距離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窩一般的“炮口”正對著人形靶。
看到這里,江南虎卻不屑地笑了:“看來侍郎大人太輕看我家老爺?shù)囊娮R了。這物件,不過是洋槍洋炮罷了,沒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這可不是一般的洋槍洋炮,這是曾某從東南海賊那里花高價買來的奇貨。就連洋人,也沒幾人見識過這物件呢?!?p> 江南鶴還沒說話,江南虎便又插話道:“槍炮就是槍炮,還能有什么別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卻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們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開始轉(zhuǎn)動器械后方的轉(zhuǎn)軸。
隨著轉(zhuǎn)軸轉(zhuǎn)動起來,只聽得霹靂般的轟鳴聲如連珠炮般從蜂窩炮口傳出,聲聲震耳欲聾,好似數(shù)十個天雷乍起,翻滾不息。鮮紅的火舌從蜂窩炮口噴涌而出,又轉(zhuǎn)瞬即逝,如幻覺一般。子彈隨著轟鳴和火舌,從炮口小孔中輪流射出,幾無半點停頓,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處炸裂,連人形靶后面的墻都被砸出點點坑洞。也不知總共打出了多少槍彈,那器械才終于停了下來。剛才劇烈而不間斷的轟鳴聲讓在場所有人的耳中都回蕩著強烈的余震,遲遲不能散去。那蜂窩炮口終于平靜下來,此刻冒著灼熱的青煙,隨著眾人耳中的回響翩翩舞動著。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幾根殘草還在天上飛舞著,未曾落下。沒過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墻竟轟然崩塌,留下一片煙塵。
那器械射出的槍彈,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見。江南鶴看了看那殘剩的人形靶,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遲遲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要江門主愿納投名狀,今后這樣的物件,朝廷會為江門備上的?!痹汤稍诮销Q耳邊低語道。
江南鶴不記得曾侍郎后來又說了什么,也不記得曾侍郎什么時候走的。他就這樣呆立了許久,直到太陽落山,天漸漸暗了下來。
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開始練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卻不想停下來,便又打了一套。緊接著又是一套,緊接著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絕學,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來,打了許久也不愿意停下,從太陽落山一直打到次日天明。
他總覺得,這一夜如果不把這些招數(shù)全打出來,今后,說不定就永遠打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