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自言自語】
那年春節(jié)是二月初,三月底母親就成了別人的再婚目標,距離父親過世,剛剛七七四十九天。是不是太捉急了?雖然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從一而終”那是糟粕文化。但是畢竟父親尸骨未寒,畢竟辭舊迎新和承上啟下,這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清明這天中午,他們母子倆來掃墓了,墓上面已經(jīng)擺了好多鮮花了,是姑姑叔伯們放的吧!母親沒有像農(nóng)村婦女一樣絮絮叨叨又哭哭啼啼,只是呆呆地在墓前站了很久。匆匆吃過飯后,又去太倉為外公掃墓。
第二天黃昏,他又一個人打著一把傘,呆呆地站在父親的墓前,甚至又抽上了煙。其實他已經(jīng)很久沒抽煙了,他知道老婆求子心切,他也必須強迫自己進入備孕的狀態(tài)。
他心里默默地問著父親,也拷問著自己:爸,你樂意嗎?你走了還不到兩個月,媽就被人惦記上了?也許媽根本就不考慮再婚呢?但是有時候緣分“可遇不可求”啊!我又怎么忍心,她這樣子一個人孤獨終老?畢竟能夠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侶,對人積極意義很大。我們拆遷的文件快要下來了,要不了多久我們的房子要被夷為平地了,也許我們也要離開洞涇了。
爸,你真的會在另一個世界嗎?你真的和曾經(jīng)的那一雙兒女在一起了嗎?雖然我們父子不像和我和舅舅一樣親近,我工作能到這個高度,一定程度上是站在了舅舅的這個巨人的肩膀上。爸,我曾經(jīng)那么血氣方剛,我經(jīng)常和你頂嘴,但是你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爸,你走了以后,我真的非常悵然若失,兩百平方的家里,空空蕩蕩只剩下母子兩個人,這是怎樣一種凄涼?原來你們也是經(jīng)常兩個人住兩百平方的房子?
爸,好多次我在夢里見到你,夢見自己童年的情形。爸,你現(xiàn)在究竟好不好?爸,我錯了,我真的好后悔,沒有早幾年帶你檢查和治療。爸,你能聽得到我傾訴嗎?其實,我現(xiàn)在實在沒有辦法,這么快就接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性成為我的繼父。爸,你能告訴我,我該怎么辦?爸,我們親生父子都經(jīng)常在一起“五斤吼六斤”,我實在沒有信心去做人家繼子,去做一個現(xiàn)成的娘舅。
爸,你想你了。爸,我真的好想你。爸,我真希望你重新回到我身邊。爸,我其實完全沒適應(yīng)沒有你的日子。畢竟岳父和舅舅都不是我的生父,代替不了你。你會想我嗎?于躍就這樣佇立在春雨綿綿的墓地中,自言自語,久久不愿離去……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手機里放著《萍水相逢》的英文原版《a whole new world》。
I can show you the world
我能夠為你呈現(xiàn)
Shining, Shimmering, splendid
一個閃亮輝煌的世界
Tell me, princess, now
告訴我,小公主
When did you last let your heart decide
你上一次讓心決定是在何時?
I can open your eyes
我可以為你擴展視界
此時手機鈴聲響了,科里有情況,趕緊去醫(yī)院。也好,也好,不要兒女情長了,馬上化身為戰(zhàn)士,擦干眼淚準備上戰(zhàn)場——上臺手術(shù)。
【去愛吧!】
這一陣子,母親細微的變化,躲不過兒子的眼睛。清明過后經(jīng)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經(jīng)常屁顛屁顛地去參加各種同學(xué)聚會了。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地對著手機傻笑,偷偷地躲在角落語音輸入(母親普通話也挺標準的,訊飛語音輸入玩得不錯)。
父親過世后最初的那一陣子,她一個人坐在某個角落,可以呆呆地發(fā)呆半天。經(jīng)常吃飯了,條件反射地叫父親的名字:“于某,于某,快來吃飯了”。這個時候,于躍上去輕輕地擁抱她一下:“媽,我們吃飯吧!”每每這時母親又眼淚汪汪,凝視著這張熟悉的餐桌,自己老公一直坐的那個朝南的位置,這個永遠被空出來的位置。
逝者的衣物,已經(jīng)全部燒掉了,其實根本就沒有多少。逝者的照片,已經(jīng)重新沖印塑封過,都保存好了。伴隨逝者半輩子的那個工具箱,他最心愛的扳頭,應(yīng)他本人的要求和他一起安葬了,還一起安葬了他隨身帶那串鑰匙和手機。剩下的那些工具,就好好保存著吧!
普通老百姓,過世一段時間以后,除了家屬心中抹不去的那些傷痛的記憶,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就只剩下這套工具了。走了,真的是走了。
他微信中一直收藏著這樣的文字:
至親離去的那一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臺上隨風(fēng)搖曳的綠籮、那安靜折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里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嘩。
這種折磨是隱性的,告別時也許無動于衷,但誰也不知道,日后哪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會讓情緒洶涌而來。
真正的折磨也不是發(fā)生在隨后的三天、十天,而是更久以后的三個月、十年。
你只是隱約知道,從此你的生命里空出了一個位置,沒有人可以填滿。
這天于躍帶著母親去了某花園,漫步在絢麗多姿的杜鵑花叢中,他先開了口:“媽,我知道你在和趙叔叔交往的。”
“是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這個也沒必要瞞你。我們中學(xué)就認識了”,母親也很坦然。
“你們真的可以再續(xù)前緣嗎?畢竟滄海桑田,完全物是人非。何況人家是政府退休官員,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他說。
“我的兒子,你還年輕。婚姻哪來什么精準的般配,最關(guān)鍵的是彼此信任,彼此善待??!你覺得我和你父親般配嗎?你和陳怡般配嗎?”母親問道。
“是的。我覺得你和爸爸,在學(xué)識修養(yǎng),眼界見識上真的是有差距的。但是你就是這樣子一心一意地彼此關(guān)愛著,陪伴著走到了生命終點”,于躍說。
“兒子,你要知道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出生不好,在那個時代受了不少不公正的待遇。你父親能夠接受我,能夠帶給我一個安定溫飽的生活。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最好的歸宿了,”母親擦拭著眼淚,繼續(xù)說道:“就像你告別儀式上說的,舅舅能夠考上大學(xué),能夠事業(yè)有成,能夠婚姻美滿。而命運卻從來不眷顧我們?沒辦法,人有的時候就是要學(xué)會順應(yīng)。”
“媽媽,我能理解。其實爸爸也是知道,普通老百姓能有這樣的婚姻,質(zhì)量也不算差了。其實爸爸也挺聰明,很多敲敲打打,修修弄弄他做得很好。只是那個時代,他在農(nóng)村沒有機會接受更多的教育,”于躍說道。
“是的,其實你爸爸先天的資質(zhì)不在你之下的。很多你讀過的厚重名著他也能囫圇吞棗地看懂,他也用手機手寫編輯出一兩百字的文章,在他中年人的圈子里已經(jīng)很厲害了,比你的姑姑們強多了”,她說。
“關(guān)鍵爸爸懂得閱人識人,你這樣的女性和農(nóng)村生活還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就喜歡你這樣有文化有思想的女性,農(nóng)村人一言不合兩口子動手掐架的很常見,我家就從來沒有。雖然他一直吃舅舅的醋,但是他知道舅舅真心關(guān)愛我,他也裝糊涂樂得讓小舅子去管我”,他說。
“對。小時候爸爸為你付出了很多,但是你長大后卻和娘舅情同父子,他心里失落,卻也只能裝糊涂。媽媽長得瘦弱矮小,在農(nóng)村干體力活很吃虧的,加上出生不好,很受歧視的。在我人生最低谷時,你爸爸能看到我的優(yōu)點,真心對我,也能看到小舅子比他強的地方,這就是他聰明的地方啊!他的遺書是我們單獨相處時,我根據(jù)他平時的敘述陸陸續(xù)續(xù)記錄下來的”,她說。
“爸爸是關(guān)愛我陪伴我的人,舅舅是指點我引導(dǎo)我的人。我家爸爸帶給我的是母愛,舅舅帶給我的是父愛,倒是你親娘倒是管生不管養(yǎng)”,他說。
“那也不至于吧!你舅舅搶了他一部分的父愛,那我只能把母愛讓給他了。其實你爸爸對自己這一生還算滿意,就是沒有壽沒有天倫之樂。他有這樣的婚姻,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他知足。你小子也奇怪,對誰都有禮有節(jié),唯獨對自己的親爹,動不動就杠上”,母親說。
“我們兩個都太倔強,還好你不是?爸爸是那種很明顯的倔強,而我是那種很隱匿的倔強”,他說。
“兒子,父親的早逝,真的讓你成長了不少?‘奔四的老男孩’,你準備什么時候做父親呢?還是準備一直這樣做‘老男孩’了?”她問道。
“我不告訴你。沒準我就這樣一輩子丁克了,你想拿我怎么滴?”他微笑著。
“好吧!隨你們?nèi)グ?!只要你們過得健康,過得快樂。其實那是口是心非,你還要考慮到你的岳父岳母吧!我們心里還是挺急的噢!”她說。
“噫……我也同樣的話還給你。隨你們?nèi)グ?,只要你活得健康,活得快樂。我其實有見過趙叔叔噢!”他說。
這天晚上他給母親發(fā)了微信:
去愛吧,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
去舞吧,就像沒有人會欣賞。
去唱吧,就像沒有人會聆聽。
去生活吧,就像今天是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