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這里的人多為粗褐短衣,不怎么保養(yǎng)的面容憔悴滄桑。少有幾個年輕女孩兒涂脂抹粉,戴著做工粗陋的金銀首飾,衣料不珍貴,但款式很新穎,打扮得有些招搖。
這個帶著帷帽,穿著紫色絲綢衣服的人出現(xiàn)在這群人中,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帷帽的厚紗垂到腰際,長衫一角繡著月白色蘭花,外罩雪青色大氅,淺褐色滾邊。他身邊不少人指指點點,側目而視。
孟依橋絲毫不打算隱藏自己,走過喧鬧的人群,任由目光和議論落在自己身后。他一邊走,一邊顧盼著。
忽然傳來一陣馬聲,幾個人大叫著讓開,一輛紅蓋馬車擠在人中,人們艱難的挪動腳步讓開一條路。孟依橋悄然從兩旁密密麻麻的小攤空隙間走過去,小販殷勤地道:“公子,挑個絡子吧?!?p> 他站在兩座酒樓之間的逼仄小巷里,馬車駛到孟依橋前方。孟依橋掣出別云刀,低頭端詳一會兒,緩緩握緊。
馬車內的江南富商正呆坐著,忽然面前出現(xiàn)一個看到面目的人,他還沒來得及喊叫,孟依橋手一提,刀劃過,富商已經不能說話了。
別云刀不沾血,出刀時刀身光亮如鑒。噴濺出黏腥的液體卻濺了孟依橋一身。
孟依橋重新出現(xiàn)在小巷原地,整個過程不過電光石火間,誰也沒向這里投過一瞬的目光。
先是“咚”的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侍衛(wèi)問了一句“爺,怎么了?”但無人回答。忽然間一個女孩捂著嘴,顫抖地指著馬車簾子大叫:“有血啊!”聞言,旁邊的侍從忙掀簾子向里看去,立刻發(fā)出凄厲的慘叫。
鬧市沸騰起來。孟依橋還站在那里看亂作一團的人,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一樣。紗帳垂在他面前,但他的眼睛似乎能透過紗帳,透過人群,透過馬車看到里面的慘狀一樣,明亮的眸子里盡是悲傷。
回了覓仙堂,琴心急急地迎了上來:“師父,師父你去哪了?入選的人都開始遞名簽了?!?p> 遞名簽就是把刻有自己名字的竹簡遞到掌門手上,表示入某個門派。
孟依橋不想說話,麻木的向前走,琴心驚道:“師父,你身上怎么有血?”
“別說了?!泵弦罉蚰_步一頓,聲音中甚至帶上了哀求。琴心看著大大咧咧,可并不蠢頓。他噤聲,沉默地拉著孟依橋到偏廳更衣。
孟依橋戴好面具上二層時,其他五個掌門已經坐好了,金鳶一見他出現(xiàn),立刻宣布開始遞名簽。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孟依橋如同行尸走肉般接過一個個竹簽,文承安不住地拿眼角掃他的神色。
鐘才正朝著文承安這邊走,被金鳶輕輕拉住,她附在鐘才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接著拉著他袖子抿著嘴看著他的眼睛笑。鐘才卻白了臉,目光呆滯,任由人流沖撞自己,許久才轉身,向著陶櫻寧的方向去了。
阮香憐心中的怪人走向通靈掌門,尹明烏目光膠在他身上,怪人把名簽遞出向后走,尹明烏還回頭目送。盡管面上線條如石雕般僵硬,眼中盡是震驚之色。
孟依橋看著手里的一大捧名簽,旁的掌門都在歡迎致辭,孟依橋眼前是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清。他把名簽悉數(shù)堆到琴心手上:“你安排吧。”他走到一張椅子上癱坐下,不去理會新入的影流弟子詫異失落的表情,他垂著頭閉著眼。
孟依橋不僅僅是殺了一個人,還滅了一個家。富商的妻兒、父母日后不知如何自處,鐘鳴鼎食之家或因這自己這一刀落魄衰敗??擅弦罉蛏钌钪浪菬o辜的,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消除文承安的疑心,保全自己的利益。閉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一家人對自己恨之入骨的表情,仿佛能聽到富商尖銳鋒利的咒罵。那個冤魂藏在每一處影子里伺機待發(fā),要撕咬那顆隱隱作痛的心。
淚水暈濕了他的睫毛,他手指幾乎要把楠木椅把手扣碎。琴心不住地回頭看,文承安眼中盡是嘲弄。元魁卻直接噔噔噔地跑過來,奶聲奶氣的說:“師父不哭!”
孟依橋睜眼看到元魁稚氣的臉,頓時失笑,柔聲道:“師父沒有哭。”
元魁露出憤怒的表情,卻顯得格外可愛:“師父騙人,師父明明就是哭了?!彼谥_,幼嫩的手指撫過孟依橋的眼睫。
這個場合他實在不能釋放自己的悲傷,孟依橋勉強笑了一下:“無事。師父不哭了?!?p> 所有人準備妥當,由各掌門和弟子帶著到平臺,紛紛施法駕霧而去。孟依橋一面走,一面應付著花銘殷切的詢問。
“是不是文承安又欺負你了?”
孟依橋無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快回去吧,你的弟子都在等著呢?!被ㄣ懸徊饺仡^的離開,等孟依橋一行人終于攀天向東飛去,才回到清歌人群中。
新入門弟子見一下飛到千米高空,都嚇得大叫,阮香憐家教甚嚴也失了風度,大驚下直接抓住孟依橋的胳膊;鄭久算是勇敢,雖然驚恐,反而在安慰一旁縮成一團的青蜜;元魁年齡最小,竟最是穩(wěn)重,他不吵不鬧,還探頭看下面層層疊疊的棉絮一般的云。
影流境內,寒川。
九曲蜿蜒,江水東流;楊柳依依,隨風而動;河畔青蕪,芝蘭芳馨;佳木繁陰,山雀驚飛……
眾人在孟依橋的帶領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上一座只容一人通過的石橋。石橋下是白浪滾滾的江水,水汽蒸騰如云霧聚集,人站在橋上仿若置身云端。
在橋上能見遠處白霧中有一座樓的輪廓。樓依傍江水而建。身后山上有一座婀娜女子石像。
孟依橋帶著他們走上一座橋,打起精神介紹道:“這里是寒川,影流境地,此橋名為鵲橋,前方是寒川主樓,疏影樓。身后是子規(guī)山,山上的雕像刻的是影流第一任掌門高車芫?!北娙私运奶庲G望,醉心美景,無人多言。
過了石橋,這里的江岸地勢較高,行人踩著滑石走過江水向下傾瀉的地段,水打在凸起的石塊上,如碎玉般濺起,沾濕了行人的褲腳。
疏影樓是很高大的建筑,站在頂樓眺望,遠處的影流境內隱在蒼茫的白色中,寒川中點點小舟襯得江水越發(fā)浩渺。
這里的布置很雅致,但依舊有著大門派的奢華:黑珍珠珠簾,金絲錦繡山河地毯,古檀香木椅,云母孤山屏風……
入了室內,琴心指揮著新入門的弟子站成三行,三排人從旁室魚貫而出,皆捧著木制紅漆盒子。他們在新弟子面前站定,鄭重地遞過盒子,接著無聲離開。整個過程迅速而安靜,頗能彰顯刺客的作風。
“這是入本門的見面禮?!闭f著幾個就迫不及待的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副面具。
孟依橋平靜的看看這些迫不及待的人,往屆見到這樣率性的弟子他是很歡喜的。可眼前那一片血色……他穩(wěn)住心神,繼續(xù)說:“上面是面具,面具下有紫玉手串,這些都是影流的信物。還有一本影流門規(guī),各位要仔細閱讀,莫要犯了門派規(guī)矩?!?p> 琴心聽出孟依橋聲音透出倦怠,忙替他說:“衣物和生活物品等下回統(tǒng)一發(fā)送。各位的住宿和其余生活上的問題都由我來解答。”
孟依橋點點頭,敷衍地揮了一下手:“本座今日身體不適,你們先下去吧?!?p> 眾人稱是,多數(shù)不怎么能觀察到掌門的異樣。在他們心目中,這個人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甚至一直以來都不能見到他的真面目。
新人好奇又歡喜的紛紛離開,琴心一手拉住元魁,一手拉著阮香憐,陪著笑把他們向外拖。等人都走光,侍衛(wèi)收到琴心眼色,立即合上門。
空蕩蕩的殿內只剩下孟依橋一個人。他摘下面具,揚起臉,望著錯綜交叉的房梁,淚水已經流到了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