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世卿帶著周興和另外三名暗探，告別明鑒司的眾位弟兄，一行五人踏上返回西域的旅程。
當初來到中原時，因為突厥大軍正在封鎖玉門關和陽關，所以無奈之下，李世卿只能利用祁連山脈中的無人野徑，九死一生的冒險前行。
而今的情況則大為不同。
雖說兩國激戰(zhàn)正酣，上百萬大軍匯集在西北地區(qū)交鋒對決。但是，連接西域的交通反而是放開了。
突厥人剛剛攻克蕭關，大批部隊陸續(xù)向帝都挺進，此時整個河西走廊都完全處于他們的控制之中。盡管在一些要道關隘，仍有突厥兵盤查來往的行人客商，但無論前往西域，還是去向中原，都悉聽尊便。
李世卿和周興商議過后，決定就大大方方的走絲綢商道，這樣一來，不僅回程的時間可以大幅縮短，而且同時還能在沿路收集不少情報消息。
他們怕引人注目，不敢一直騎乘戰(zhàn)馬，于是在繞過潼關和帝都兩個主戰(zhàn)場之后，改換健壯的騾子，又拉上兩大車綢緞布匹，化裝成商旅模樣，向西進發(fā)。
從京畿往涼州這一路上，處處都是敵軍過境后的狼藉景象。
突厥人和西域從屬軍秉承了一貫燒殺劫掠的風格，戰(zhàn)爭前期，大軍所過之處，幾乎都是寸草不生。
在他們的眼里，漢人與牛羊無異，都是可供奴役和屠殺的對象。
而那些金銀、女人和糧食，也全是為突厥勇士們準備的戰(zhàn)利品。不殺個痛快，不燒個痛快，不搶個痛快，那么我們到這里是干嘛來了？
這種想法驅使之下，突厥大軍一邊快速向前推進，一邊四處作惡。用他們的話說，這是在“狩獵”，而獵物則是無辜的大唐百姓。
相較而言，克鋒所率領的血衛(wèi)軍團和血衛(wèi)鐵騎軍團，可以算是紀律最好、克制程度最高的突厥部隊了。
因為嚴格秉持著軍人的道德操守，克鋒對部下的要求非常嚴格，所以這兩個軍團除了在作戰(zhàn)時，表現(xiàn)的極為冷血嗜殺之外，平時基本沒有怎么向普通百姓動過手。
如此另類的作風，自然也招致不少其他突厥部隊的嘲諷。
那些人的腦子里可沒有什么操守和規(guī)矩的概念，既然血衛(wèi)兄弟們不燒不搶，正好方便他們多快活些。
殺人取樂、奸淫婦女的事件越來越多，搶掠財富、焚燒城鎮(zhèn)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以至于不用大唐堅壁清野，老百姓自己就先跑光光了。
再后來，甚至還出現(xiàn)了因為爭奪財物和女人，幾支突厥部隊之間大動干戈、相互攻擊的惡劣情況。
阿史那默辛不得不親自下令：約束部隊、整肅軍紀，非頑抗拒降的州府城池，一律不準展開大規(guī)模屠殺搶掠。違令者，馬蹄踏碎！
可汗下了狠心，突厥將軍們和各自麾下的部隊才略微有所收斂，對占領地區(qū)居民的騷擾傷害，也逐漸減少。
這倒不僅僅是因為突厥人懼怕他們可汗的雷霆震怒，還有一個更關鍵原因——進攻帝都的大戰(zhàn)即將開始。
那才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地方。和帝都比起來，其他的窮鄉(xiāng)僻壤，自然也就不會放在諸位突厥老爺們的眼里啦。
隨著戰(zhàn)線往東面推進，突厥人身后的各個城鎮(zhèn)村落，也慢慢恢復了一點生機。盡管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還在，可是日子總得過呀。
土地在這里，根在這里，除非真的實在走投無路，否則誰也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淪落為無依無靠的流民。
這群世界上最能忍受苦難的民眾，就在敵人的馬刀下，默默的掩埋掉死去的親友，從殘垣斷壁中撿拾出尚能利用的家什，重新開始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活。
李世卿他們一邊走，一邊為所見的景象而感到無比的沉痛。
作為軍人，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這些無辜的百姓。可是，當百姓需要保護的時候，他們卻無能為力。
路過蕭關的時候，李世卿幾人在附近一個小鎮(zhèn)打尖吃飯，還聽到當?shù)鼐用耖e聊時講起一件怪事：近來每到深夜時分，就會有人在荒郊野外看到一些“活死人”到處游蕩。
為啥說是活死人呢？
你要說他們是死人吧，不完全對。因為凡是親眼所見的人都說，那些怪東西其實并沒有死，有呼吸有聲音，胳膊腿也都正常。
但要說是活人，也不準確。他們神情呆滯、反應遲鈍，渾身上下都是潰爛的皮肉，有些甚至還露著森森白骨。最可怕的是，那些人卻又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有人說，這一定是冤魂作祟。打仗嘛，慘死的人多了，冤魂就會聚集不散。所以有些沒死透的人在冤魂籠罩下，便會重新站起來，四處尋找替死鬼。
李世卿和周興等人聽后并沒有太在意。像這種民間鬼怪奇談，無非就是閑的蛋疼，編出來嚇唬人玩的，扯得越邪乎就越帶勁。
毫無根據(jù)的傳說，騙騙無知婦孺還行，可對于他們這種渾身殺氣的武士來說，根本不值一哂。
但是，直到后來李世卿和周興才意識到，當初聽到的這個離奇的鄉(xiāng)野傳聞，居然還隱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
只不過當時的他們，都把它當成笑話聽了。
幾個人沒有在路上過多耽擱，曉行夜宿，繼續(xù)加速向西進發(fā)。半個月的光景過去，才終于進入涼州地界。
周興問李世卿，要不要繞道，去關星辰遇難的藏軍谷看看，順便祭拜一下。
因為當初他也是隨徐成淼遠赴玉門關，交換假公主古麗倫娜的隨員之一，所以認識去往藏軍谷的路。
李世卿想了想，最后拒絕了。
那個地方，他現(xiàn)在還不愿去，也不能去。至于為什么，不僅周興不明白，甚至連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
也許，是為了堅強吧。李世卿這樣安慰自己。
婉拒了周興的好意，他們依舊沿著絲綢大道一路往西北走，直到距離玉門關不遠的束河河畔時，方才停住腳步。
聽當?shù)剜l(xiāng)民介紹，不久之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
而交戰(zhàn)的雙方，卻都是大唐的軍隊。
之前奉何光華的密令，打算返回中原參與叛亂的右屯衛(wèi)軍，正是在此地被涼州府兵迎面攔截的。
不久之后，趕來增援涼州的安西都護府，也加入到阻擊的陣容之中。
雙方靠著束河北岸，擺開陣勢，爆發(fā)激烈的大戰(zhàn)。
阻擊戰(zhàn)斗整整持續(xù)了五天五夜，始終沒有分出勝負。兩邊戰(zhàn)士都打得精疲力竭，銳氣盡失，仍舊是你吃不掉我，我也啃不動你。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突厥的先鋒大軍殺到了。
他們的快馬突破兵力空虛的玉門關后，迅速越過兩軍在各處的警戒哨位，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束河戰(zhàn)場上。
突厥人沒有絲毫的猶豫，直接對交戰(zhàn)雙方展開了無差別打擊。只要打著唐軍旗號，不論是屯衛(wèi)軍還是都護府，便絕不留情的殺個干凈！
面對著強悍的敵人，大唐的戰(zhàn)士們奮起最后的一點余力，就地拼死抵抗。都護府的指揮官甚至直接喊話對面的屯衛(wèi)軍：兄弟同心，一致對外！
可惜一切都為時已晚。敵我之間的實力太過懸殊，兩邊的唐軍又因為連番激戰(zhàn)，損耗極大，一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有效合力，所以終究沒能逃出被全殲的厄運。
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唐軍足足損失了近十萬人馬。整條束河的河水都被將士們的鮮血染紅，尸體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聽完鄉(xiāng)民的講述，李世卿遙望著昔日戰(zhàn)場，心中不禁感慨。
十萬大軍，全都是帝國的菁華，難道就這么白白的犧牲了嗎？
這里與新月灣不同。盡管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損失比其慘重的多，但是回顧新月灣戰(zhàn)役，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的大唐，其實是敗在了對局勢判斷的失誤，以及情報系統(tǒng)的疏忽之上。
可不管怎么說，先是打擊叛軍，而后又抵抗突厥，都護府的十五萬將士，終究是為國赴難，死得其所。
他們的忠魂，并沒有絲毫遺憾。
而束河戰(zhàn)場呢？戰(zhàn)死在這里的將士們?nèi)绻谔煊徐`，真的會甘心嗎？他們并不是被敵人擊敗的，而是毀在了自己人手里！
如果不是因為何光華的一己之私，這些訓練有素的熱血男兒，本應該是團結一心的駐守在兩關防線，給來犯的敵人迎頭痛擊。
甚至假如沒有武威軍的反叛，可能突厥人都不會動起進犯大唐的心思。
可令人扼腕的是，歷史的選擇，往往只掌握在少數(shù)幾人手中，更多善良平凡的人們，只能充當被犧牲被放棄的棋子。
李世卿在束河邊凝望許久后，漸漸收拾起哀痛的心情，對周興說道：“再往前走，不用一天的時間，就能到達將軍廟了。那個小鎮(zhèn)是安西都護府的本部所在，也是鐵甲健卒營的駐地。不瞞你說，我自幼便在那里長大，最快樂的童年記憶，就存放在那里?！?p> 周興之前早就聽說，那個名叫將軍廟的軍鎮(zhèn)，已經(jīng)被突厥人泄憤般的夷為平地，此刻聽李世卿提起，心中倍感凄然，問道：“大人，咱們……咱們要過去看看嗎？”
“不去啦！”李世卿語氣輕松的說：“人嘛，總得往前看。有些事情，放掉了比一直背著要好?！?p> 他越是這樣說，周興幾個人就越是感到難過。一時間，大家都不曉得該對眼前這位年輕的長官說些什么。
李世卿見大家沉默不語，又笑著說道：“哎，你們知道嗎？我以前特別喜歡鎮(zhèn)子上的姑娘，她們很多都是漢胡混血，長的非常漂亮，皮膚白嫩，大腿修長。不訓練的時候，我常常跑去偷看她們洗澡，為此沒少被鄉(xiāng)民們抄著大棍追殺呢，哈哈哈。”
周興見他說的有趣，跟著笑了起來，問：“說起這個，卑職還正想問呢。大人你有家室了嗎？”
李世卿搖搖頭：“沒有沒有。我一個窮的叮當響的廝殺漢，哪有能力娶妻生子呢？你以為我像我那兩個兄弟啊？一個將門世家，一個富商之子。我要是有他們的條件，十個八個的大姑娘也早領進門啦?！?p> “大人過謙了。”周興笑道：“以你的本領才華和背景身份，說門親事還不容易？我看八成是你太挑剔了?！?p> 李世卿嘻嘻壞笑道：“本大人才華倒是不少，可哪里有什么背景身份？”
周興說：“怎么沒有？你是關大都護的親傳弟子，論起在軍中的輩分，多少將軍都尉見到你，都得湊上來喊聲師兄。再加上大人屢立戰(zhàn)功，早已不是區(qū)區(qū)校尉官職能匹配的，將來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唉，可惜我家中姐妹都已嫁人，不然真想跟你攀個親戚?！?p> “滾蛋吧你！”李世卿笑罵道：“少跟我這里耍貧嘴。趕緊策騾揚鞭，咱們今天就趕到玉門關，我一刻也等不及回西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