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母后殿中,她端出一個得體大方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禮,道:“兒臣拜見母后,愿母后身體安康,福壽綿長?!?p> 母后溫柔地將她扶了起來,笑道:“你是太子妃,也是我的兒媳婦,日后見了面不必行如此大禮。”
她哪里能不知道母后的話外之意,母后的意思是日后見面,禮還是要行的,只不過不需要行大禮了。
她知道母后要跟她說些什么,可是她也知道還是佯裝不知的好,畢竟太子妃不應(yīng)該知道那么多,只要端莊賢淑地坐在閣中,靜靜地做著皇室的木偶就好,太子殿下需要的是一個溫順的不多話的太子妃。
那么皇后需要的就是一個沒有心機(jī)城府好操控的兒媳婦。
她溫柔地笑著,那笑容看上去那么天真,那么自然,就好像未出過閣門的女子,不知道世俗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更別提被世俗浸染了。
那是活在詩書禮儀之中的女子才有的笑容,那么溫文爾雅,恬靜美好。
她就那樣笑著問道:“不知母后今日特意喚兒臣前來所為何事,前來喚兒臣的人也沒跟兒臣細(xì)說,兒臣也猜不著,所以什么都沒有能夠準(zhǔn)備,如有失禮之處,還望母后體諒。”
母后笑了笑,很是滿意她臉上浮出的那個笑容,她將手搭在她的手上,道:“沒有,我的好兒媳婦又怎么會有什么失禮之處,只是這事母后不好明著跟底下的人說清楚,又不好不經(jīng)過你的同意,故而叫人喚你前來,我們倆細(xì)聊聊這件事,所以母后差遣去的人也不知道母后是為何事找你,再說這件事還是得母后親自跟你商議才好?!?p> 她笑著說道:“母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兒臣的,直接告訴兒臣便是,兒臣一定盡心盡力地為母后辦好,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p> 母后笑著委婉地將為太子納妾一事說出口,她道:“這件事與別的事不一樣,這件事得須經(jīng)過你的同意的,你嫁入東宮已經(jīng)許久了,只是一直無所出,母后也沒有催你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夠早點抱上孫兒。太子是這世上除了他父皇地位最尊崇的男子,這世上地位尊崇的男子總會有個三妻四妾什么的,這也是尋常事,你可能理解明白?”
她想,這老女人終于和她說到正題上了,她點了點頭,笑得恬靜,道:“兒臣自然明白,地位尊崇如太子,如今只娶了兒臣這一人作為太子妃,東宮里也沒有其他女子可以侍候太子的,這也確實多有不妥之處?!?p> 母后滿意地握住她的手,笑道:“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東宮里確實是需要多添置點其他能夠侍候太子的女子的,便是如今太子有意不娶,日后也是不得不為之的,你如今能有如此大度的心胸,如此寬容的想法,于太子而言,于你而言都是好的,畢竟日后你定是要與其他女子平分一個夫君的,若是心胸狹窄了,反倒會讓自己不高興的,也會讓太子日漸嫌惡你的?!?p> 她笑著回應(yīng)道:“母后說得極是?!?p> 她可不是討不了那太子殿下的歡心嗎?如今是,日后也是。
她笑著又道:“不知母后可有中意的人選?”
母后對她的問題滿意一笑,又不由地苦惱起來,她道:“現(xiàn)下倒是有幾個年齡合適的官家女子,可是我總覺得她們身上也都有不足之處,我覺得都有些不好,我想尋個機(jī)靈聰慧,貼心可人的,這樣太子也會高興不是?”
她挑了挑眉,目光之中閃過一絲笑道:“若是母后信任我,我倒是有一人選可以向母后推薦,那女子不光生得貌美靈動,而且機(jī)靈聰慧,為人處世都是極好的?!?p> “哦?你快與母后說說,那女子是誰?”
她笑得恬靜美好,那笑容里有一絲得意,一絲快意,她笑著說道:“那女子便是我的妹妹,她名喚慕時卿,正值妙齡,平日里愛讀些詩書,不光性子溫婉細(xì)膩,而且詩書禮儀,琴棋書畫是樣樣皆通的,我愛吃些什么糕點,她總會給我備著,想來日后侍候在太子殿下身邊,定會無微不至的照顧好太子殿下的。”
她知道那老女人被她說動了。
她問道:“你此話可是當(dāng)真的?!?p> 她笑著回應(yīng)道:“母后,我還能編排自己的妹妹不成,自然是真的,那日太子來將軍府上選妃,要不是我偶然入了太子殿下的眼,那太子妃之位自然會是我妹妹的,不信,母后便傳我妹妹來瞧瞧,我保證母后一定會滿意的?!?p> “沒有沒有,你這是說得哪里話,你是母后的兒媳婦,母后哪里會不信你,只是,只是你與你妹妹一同入東宮的話,母后思及此處,總還是會有些顧慮的,母后擔(dān)心,你與你妹妹共侍一夫,時間不長,倒是沒什么,可萬一時間久了,爭風(fēng)吃醋什么的,母后在這后宮里也見得不少,母后擔(dān)心會影響你們的姐妹情誼?!?p> 她自然清楚,這個老女人哪是擔(dān)心會影響她與慕時卿的姐妹情誼,不過是擔(dān)心她因心生妒忌,使些什么手段,鬧出一些風(fēng)波罷了。
她笑著回道:“母后多慮了,一個是我的夫君,一個是的妹妹,都是我的親人啊,我哪會與我的妹妹爭風(fēng)吃醋呢?”
“如此便好,等晚些,我同太子說說,他定然十分高興有你這般大度的妻子?!?p> 她笑得端莊文靜,就好似不諳世事的活在詩書里的溫柔女子,只是眼眸中那將要掩藏不住的寒光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思。
她想,太子殿下哪里會高興,他那么千辛萬苦地不讓慕時卿成為太子妃,如今慕時卿竟要入了東宮給他做妾室,只怕他聽到這個消息,臉色會精彩得很?。?p> 夜深了,她坐在屋中,將紅燭點燃,她看著那搖曳著的火光,就那樣坐了一夜,太子殿下一夜未歸。
太子一下朝,便母后差遣來請他的人傳喚了過去,他原以為是母后舊疾犯了,急匆匆地趕了過去,不想母后卻是要給他納妾。
納妾便納妾吧,這也沒什么,他剛想應(yīng)下,卻聽得母后說道,要她娶得人是慕時卿。
他哪里能答應(yīng),直接怒氣上頭,急道:“母后怎能有如此想法?!”
母后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他冷靜下來,跪倒在母后身側(cè),道:“母后,我已經(jīng)娶了慕家長女慕娉婷,慕家已然能夠在皇室的掌控之中了,不需要在多娶一個慕時卿了?!?p> “你別以為母后不知道東宮的事情,聽東宮里的奴才婢子們說,你到現(xiàn)在都沒有碰過那慕娉婷,母后便知道你不喜歡她,今早母后將她傳喚了來,可是她對于此事沒有半點怨氣,還跟母后推薦了自己的妹妹,說她妹妹千般萬般的好,自己比不過,你便是不喜歡慕娉婷,日后也要待她好一些,還有這個慕時卿你是非娶不可,太子妃不提她妹妹還好,這一提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p> 母后沉了沉氣,又道:“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慕家對皇室有多重要,如今慕娉婷既然舉薦了她的妹妹,你便是一定要娶的,若是她舉薦了,你卻不娶,那么慕家定會覺得我們看不起他家女兒,心中定然會有怨氣的?!?p> 太子眸色深深,皇后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這樣的神情,一直以來太子總是溫和待人,面上總是會掛著淡淡的笑容的,雖然她也知道那笑容里究竟有幾分真心,說不清楚,可是自己的兒子總歸都是笑著的,她第一次看見他滿臉都是憂郁的神色,就好像是她方才那句話把他推進(jìn)了陰影里。
許久,她才聽見他開口說話,語氣是冷的,是絕望的,就好像他又死過一遍一樣,他道:“母后,你以為我不想娶慕時卿嗎?你以為我看不上慕時卿嗎?你知道嗎?母后,那日兒子初入將軍府,循聲而至,聽聞有人在涼亭之中彈琴,兒子雖未曾瞧見那女子的容貌,但是與那女子交談之后,兒子便認(rèn)定了,那女子就是我未來的太子妃。母后知道嗎?那女子便是慕時卿,兒子對她一見鐘情,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他的語氣帶著委屈,有些哽咽,他道:“母后以為兒子不想娶慕時卿嗎?兒子在東宮內(nèi)修建涼亭,在涼亭里精心布置了桌子,椅子,搖椅,還放了古琴,開池塘種荷花,都是為了慕時卿啊,兒子希望她嫁入東宮的時候,能跟在家中是一樣的,兒子希望她能高興,希望她可以不是兒臣的太子妃,但是一定要是兒臣的妻子?!?p> 她被這一番話感動得幾欲落淚,她自從入了深宮,便知最是無情帝王家,帝王家的感情素來淡薄,她也從那個在閨閣時讀到關(guān)于情愛的詩句便會臉紅害羞又隱隱期待的女子變成了不相信愛情的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皇后。
她又是為兒子開心,又是為他難過,開心的是他能遇見她曾經(jīng)期待的那樣美好真摯的愛情,她今生都沒有機(jī)會遇見,難過的是他不得不錯過她。
可他已經(jīng)是太子了,為什么卻沒有機(jī)會選擇呢?
她問:“那既然你喜歡的是慕時卿,又為什么要娶慕娉婷為太子妃呢?”
太子慘笑一下,“母后,因為我不想困住慕時卿,她那樣的女子應(yīng)當(dāng)有一番屬于她的天地,就像她心中所想的那樣,我不想用這深深庭院困住她,正是因為我愛她,我才不忍心困住她,不忍心毀了她啊,求母后成全,放過慕時卿吧,這將是母后給兒臣最好的恩賜了,兒臣一定感激不盡?!?p> 她垂下眼眸,扶起跪在地上的太子,扶起她被愛情擊得潰不成軍的兒子,她道:“母后答應(yīng)你,不過母后想見見她,可以嗎?”
太子深深看了母后一眼,道:“母后,若您想見她,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兒臣請求母后允兒子一個諾。”
“什么諾?”
“請母后不要告訴她,兒子沒有認(rèn)錯人,不要告訴她,兒子知道是她,不要告訴她,兒子如此愛她,這樣她才會放下兒子,才能肆無忌憚地去天空之中翱翔?!?p> 皇后看著她的兒子跪在陽光打在門上落下的陰影里,她看了看遠(yuǎn)處的天色,道:“好?!?p> 那夜,太子尋了家酒館,喝了一夜的酒,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放縱自己,他只恨不能永遠(yuǎn)這樣醉下去。
在他已經(jīng)醉了的時候,他還不忘買了一壇酒,一邊喝一邊晃到湖邊。
那湖面如鏡,在月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湖面上飄著幾艘畫舫,畫舫上暈著點點鵝黃的暖光,忽地自畫舫處傳來樂姬的歌聲,那歌聲流淌著無限悲愴。
琵琶聲交織著樂姬含著無限愁緒的聲音傳來,那聲音趟過波光粼粼的湖面,趟過這湖面上散落的月光傳入他的耳中。
“思初見,惜流光,易成傷。未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不久前,她與他初見,他連她的面都為瞧見,只聽見她悠揚又頓挫的琴聲,便不自覺地向她走了去,就好似命中注定一般,他站在此處,望著這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起她跟他說的話,想起他對她說的話,一切歷歷在目,又叫他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他遇見了她,遇見今生之愛,他知道這世間再沒有她那樣的女子,也再不會有人能走進(jìn)他的心里了,因為那顆心早已被她不經(jīng)意間填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
遇見她之前,他不相信愛情,覺得愛情那種東西只存在詩書里,本來就該如此,世人不都說,帝王家最是薄情冷心嗎?
遇見她時,他幾乎就是一瞬間確定,她就是愛情,她就是他今生逃不過的那所謂宿命。
可是他都沒想逃了,他都打算束手就擒了,可是為了他非逃不可呢?
他不想告訴她,他到底有多愛她,他也不奢望她會記得他,他只希望他還能有機(jī)會再見到她。
這一切究竟是緣亦或是孽呢?
他握著酒壇的手無力地抬起,酒液自酒壇之中搖晃而出,濺濕了衣衫,他毫不在意,只顧著還能再猛灌自己一口酒,他扯落自己的發(fā)帶,俯下身子,看了看那湖中的自己。
他忽然笑了,湖中沒有平日里的華貴端莊,沒有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只有一個發(fā)髻散亂,潦倒狼狽的男子,一個為情所困的普通人。
啊,普通人,湖中的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那么這樣是否就可以與她在一起。
他將酒壇往口中倒了倒,卻是一滴不剩了,他氣得將酒壇往身后一摔,正砸在一棵樹上。
樹后閃出一個人影,他定睛瞧了瞧,忽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將眼前染得一片朦朧。
他幾乎是飛奔過去抱住那人,他喉間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他終于不冷了,她解了他片刻的孤寒。
他眼前一片氤氳,卻是笑著的,他道:“我一定是醉了,一定是醉了,若是醉了便能見到你,那我情愿永遠(yuǎn)這樣醉下去。”
慕時卿本是趁夜出來散心的,不想在街上看見了醉得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她心里反復(fù)告訴自己,不要跟上去,他已經(jīng)是姐姐的夫君了。
可是腳步卻不聽自己的使喚,她終是跟了上去,躲在樹后,靜靜地看著他,不想竟會被他發(fā)現(xiàn)。
她被他抱了個猝不及防,還以為他錯將自己當(dāng)做了姐姐,便道:“太子殿下,認(rèn)錯了,我不是姐姐,我是慕時卿。”
他抱得更緊了,她說:“我沒認(rèn)錯,我從來都沒認(rèn)錯過,我也不想認(rèn)錯,是我不得不認(rèn)錯,時卿,我好想告訴你,那日,我是一見鐘情,至此執(zhí)迷不悟,也將終生不悔,我是真的喜歡你,可我不得不錯過你?!?p>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知道為什么,她伸手環(huán)住他,拍了拍他的背,眼淚就那樣滑過,好似斷了線的珠子,再也止不住了,她說:“我也喜歡你,一見鐘情,執(zhí)迷不悟?!?p> 她感覺到太子殿下綿長的呼吸,知道那人是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把那人放在樹邊,讓那人靠在樹上,聲音很低很低,“可惜我們是真的錯過了?!?p> 然后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她怕自己再停留上一會兒,便會舍不得,可是那人已經(jīng)是姐姐的夫君了,她與他斷不該如此的,就讓他以為今夜是他做的一個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