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決定,再不進紅蓮的屋子了。
他的耐心從來都不是什么充裕的東西,經(jīng)不起揮霍,偶爾的關(guān)心已是他極難的付出了,若有人因此覺得他是個善心泛濫的人,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紅蓮既然喜歡獨處,那他也不介意讓她孑然一身。
谷中鳥兒不少,從鷹隼到麻雀,種類極多。白鳳日日望著這些猛禽弱鳥間的弱肉強食,總是不由得想起當(dāng)年的墨鴉,想起當(dāng)初他們打賭誰才能率先從獵鷹喙下救出白鳥。他總說烏鴉伴隨著死亡,然而他如今才明白,鳳凰往往在死亡中重生。
那個他曾不屑的通體漆黑的鳥兒,正是在他瀕死之際將自己燃成一團墨羽之火,成全他在絕境里涅槃。一切骯臟衰朽都在那黑色火焰里燃燒殆盡,繼而供他重生,換一身月白無瑕高傲圣潔。
那就是......哥哥吧。
白鳳自覺他對韓非并沒有多么的感情深厚,然而乍一聽韓非的死訊,心里還是空空落落。他認(rèn)識韓非太晚,還不足以了解或信服,只是與紅蓮相處的這么多年里,他也能感覺到韓非之于紅蓮的重要。得之不覺,失之痛惜,這個感覺,他還是熟悉的。
一如當(dāng)年,他和墨鴉。
故而當(dāng)他知道韓非死后,便不斷地想起墨鴉。同樣如父如兄的兩個人,一個離開了他,一個離開了紅蓮,他在這些年里已經(jīng)愈合了傷口,然而紅蓮卻是堪堪遭遇了如此打擊。
意外相似的境遇,便使他不由得感同身受。
當(dāng)年的白鳳尚有紅蓮連嘲帶諷地時常開解,可如今紅蓮也在一夕間痛失至親,又有誰能開解她?
思及此,心中忿忿似乎略減了些。
......只是紅蓮那般態(tài)度卻是萬萬原諒不得的——白鳳自顧自向虛空白了一眼。他最不喜遷怒,紅蓮如今這般,與當(dāng)初因他贈琴而杖殺奴婢的姬無夜有什么區(qū)別?
既然這樣,便讓她自己冷靜罷了。
枝葉茂密間,突然傳出一聲鳥兒哀鳴,白鳳一驚,立即循著聲音看去。撥開樹葉,便見一只白鳥翅膀染血,哀鳴不斷。
不遠(yuǎn)處,是一條斑斕的蛇。
這蛇不知什么時候繞到樹上,看見白鳥,便當(dāng)作是獵物,徑自便是一口。蛇液劇毒,白鳥哀鳴聲漸弱,片刻后便沒了聲息,抽搐了兩下便死去了。
那蛇欲上前果腹,被白鳳一枚羽毛刺穿七寸釘在樹枝上,不多時也死了。
白鳳盯著那斑斕的小蛇看了許久,心中越發(fā)有些異樣。鬼谷的確有蛇,甚至不少,只是在人居住的地方周圍,為防止毒蛇傷人,都大量種植了驅(qū)蛇的藥草。像今天這樣有毒蛇繞樹而上的情況,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偶然么?還是......
白鳳向樹下一望,當(dāng)即心中一跳——
地面上,數(shù)十條毒蛇游過,冷血皮肉擦過沙礫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令人不禁頭皮發(fā)麻。而蛇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望而生懼,各色斑斕如幽冥鬼眼,蠕蠕地爬過。
白鳳頓時覺得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不知是驚異還是惡心,險些一個不穩(wěn)栽下去。
大量毒蛇,都向著一個方向行進,望之詭異。白鳳順著那個方向看去,背上寒意未消,心中又是一驚。那個方向沒有別的,只有......
他來不及多想,已迅速奔去。
咣當(dāng)一聲,紅蓮的房門被猛地撞開。
白鳳人未站定,便看清了屋內(nèi)的一切,生平第一次毛骨悚然,正是此刻。
地面上盤踞著各種蛇類,不時吐著紅色信子,嘶嘶作響;而蛇的數(shù)量更是驚人,幾乎占據(jù)了每一寸地面,容不下的就堆砌在同類身上,根本看不見原先的地面。這些蛇全部色彩斑斕,可見皆有劇毒,此時都直勾勾地盯著白鳳,似乎蟄伏不久,便要上前食肉飲血。
白鳳全身僵立,不知該如何動彈言語。
最為詭異,便是里面倚著床榻坐在地上的女子,長發(fā)遮住面容,無聲無息。眾蛇擠攘堆疊,卻都停在女子身前幾尺處,擠出一個半圓,仿佛那里有無形又致命的隔閡,便不能越雷池半步。那半尺方圓,便是整個房間唯一一塊干凈地面,將女子與蛇群隔開,對比鮮明。
許久,女子抬起頭,看向白鳳。
一瞬間,白鳳突然想起當(dāng)初他進公主府,那女子驕傲又明媚地看他的那一眼。
那張臉,那個人,向來都高傲明艷,像盛夏開的花。她于皇族貴女中是個異數(shù),于嬌柔弱女中亦是個異數(shù),她與任何人都不同,仿佛在眾生中獨得眷顧。故而,他覺得,她就應(yīng)該這樣明艷下去,秋霜冬雪,不得摧之。
卻不似此刻,沉暗,陰郁,如泥中朽木。那一眼,如同蛇的立瞳,深處隱著血色,銳利又冰冷。仿佛下一刻,她也會像地上那些冰涼的生物一樣,露出劇毒的牙。
“你......”良久,白鳳才發(fā)出聲音,“在做什么?”
“你可以驅(qū)使百鳥,而我......”紅蓮環(huán)顧四周蛇群,竟笑了一笑,“如今也差不多了?!?p> 她抬起頭,雙瞳幽深,臉色卻慘白。不過數(shù)日,她的下巴已瘦得顯骨,似蛇尖尖的頭顱,而她雙唇顯出異樣鮮紅,如飲了血。
屋內(nèi)蛇群突然迅速退散,片刻間已清得干凈,仿佛方才的景象都是幻象。紅蓮眼中有滿意神色,半晌,慢慢站了起來。
“你究竟在做什么!”白鳳猛地提高聲音,語氣從未如此凌厲。
那些蛇,是她控制的?如他可以驅(qū)使百鳥,她現(xiàn)在可以驅(qū)使群蛇?
然而怎么可能?當(dāng)年在公主府,一條無毒的細(xì)蛇都將她嚇得大呼小叫,那個出現(xiàn)蛇的花園她再也沒有踏足過。如今又怎么可能去驅(qū)使這些東西,去直視,觸碰,操縱那些惡心的東西?
她明明,那么怕蛇的。
“我可以控制蛇類,讓它們?yōu)槲宜?,多好?”紅蓮施施然轉(zhuǎn)身,長裙拂地,如夜半鬼魅,“比以前......更強?!?p> 白鳳不言,徑自走進里屋,行至她榻前。未及紅蓮阻攔,白鳳已經(jīng)從她枕邊掏出一個木盒,轉(zhuǎn)向她,揚了揚手里的盒子,“這就是阿紫給你的東西?”
紅蓮看著他,隨即轉(zhuǎn)開目光,不說話。
“你這幅樣子,都是因為這個?”白鳳聲音愈厲,充斥著怒意。
紅蓮還是不說話,也不看他。
白鳳怒極反笑,笑意冰冷,“不說話?紅蓮公主一貫伶牙俐齒,怎么如今卻不說話?莫不是公主威儀,不屑于答我這下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