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眼瞳一偏,看到肩頭幾枚被割裂的羽飾。
方才鏈劍來勢毒辣,全力一擊,若是他避開的速度稍微慢些,那被割斷的就不是羽飾,而是他的脖頸。
他眼一抬,看向紅蓮。
玉瓶完好無損落在她掌心,而鏈劍尚握在她手中。驟起的沖突眨眼間又平靜,只留一室死寂,無人出聲,似心慢慢變涼。
她用身體去擋羽刃的襲擊,甚至用鏈劍要傷他性命,只為保護那個裝著毒血的瓶子——白鳳突然無聲冷笑一下,目光似是落在地上殘羽上,又仿佛落到別處。
那個瓶子,于她還真是意義非凡。
她在地獄泥沼中愈陷愈深,他去拉她,她視而不見,甚至要砍斷他伸出的手腕。
如斯自作多情,如斯多余。
當真可笑。
紅蓮猶豫許久,才抬起頭去看對面的白鳳。本以為會面對怨責,然而白鳳一言不發(fā),就連眼神也并不看她,仿若神思不屬。
甚至沒有初時的怒氣,只有沉默。
他不明白這些東西對她的重要,不明白她的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她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那么無論生死都要繼續(xù)走下去。她已入了地獄的門,誰都救不了她了。
她意識到白鳳好心,只可惜根本沒用。
“這些東西......不能動?!痹S久,紅蓮才開口。
想解釋明白,卻又覺得那么多言語太過蒼白。畢竟方才不惜以命保護瓶子是真的,下狠手險些傷了白鳳也是真的。
最終,只剩下這一句。
“原來如此?!卑坐P突然笑了一下。
四個字,消弭了所有情緒,不知是說給別人還是說給自己。他難得多管一次閑事,果然,不適合他。
紅蓮察覺出白鳳似是正有一些細微的變化,從眼神,從語氣,從每一寸無形的氣息中都可以感覺到。愈發(fā)冷漠,愈發(fā)遙遠,愈發(fā)......像最早認識時,拒人千里之外。
像這些年來從未熟識,從未來往,因而還如最初一樣,冷淡,疏離。
若說多了什么,大概是放棄。
好意被浪費,努力被糟踐,由此生出的厭惡,由厭惡生出的放棄。
懶得憤怒,懶得指責,仿佛她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只想盡快放棄盡快抽身,省的繼續(xù)為自己招惹不痛快。
便是這樣的放棄。
白鳳靜默片刻,便徑自走了出去。
紅蓮如泥塑木雕,不言不動不看,許久才回過神來室內(nèi)只剩下了她自己??諝馑坪跤行┫”?,她便覺得呼吸有些費力,仿佛要大口地喘息才能暫緩,才能消除胸口梗阻的氣團。
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過往的許多人都在這短短數(shù)月內(nèi)從她身邊離開,親人也好朋友也罷,都猝不及防地從她生命中抽離。以至于她現(xiàn)在總恍惚覺得,她什么都留不住,無論是誰,總會離開的。
所以要獨自走下去,不必同行,也就不必分開。
她的重生,本來就是墮落到地獄中最污濁的泥里,受毒物浸染,業(yè)火灼燒,一寸寸滲透靈魂。之后,便百毒不侵,脫胎換骨。
不是誰都能在岔路遇見指向光明的人,她并不幸運。
所以就和那些向往著光明的人分道揚鑣吧,她已決心在暗夜中走下去,走到盡頭那一天。
······
衛(wèi)莊閉著眼,雙手拄劍,仿佛出神。
鬼谷的風總有熟悉的氣息,他在十幾年的日夜中無數(shù)次像此刻一般默默感受著,仿佛閉上眼就還是少年。然而縱使是風,卻終究夾雜了其他的氣息,告訴他,睜開眼就是現(xiàn)世。
錚然一響,劍光出鞘,凌厲劍氣在空氣中一蕩,鋒芒就已經(jīng)精確逼住來人方向。
不偏不倚,分毫不差,再進半寸,就是一條性命。
白鳳并不看抵住自己咽喉的鯊齒,面無表情。
“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我出劍的速度?!毙l(wèi)莊緩緩睜開眼,收回鯊齒,漠然道,“記住這個,你還可以多活些時日?!?p> “這是你的忠告?”白鳳目有諷意。
“是你保命的準則。”衛(wèi)莊漠然道。
“那我還要多謝你?”
“違心就不必了。”
風拂過山巒溪流,吹散所有聲音。山崖前草木蔥蘢,掩映兩個身影,淵渟岳峙,各不相讓,仿佛明暗相接。
許久,才有聲音打破沉默,“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衛(wèi)莊一頓,才開口,“知道又如何?”
“韓非只剩下這一個血親,如今變得不人不鬼?!卑坐P的聲音聽不出什么起伏,“莫非這也是你紀念他的方式?”
“韓非是韓非,她是她?!毙l(wèi)莊聲音平靜,“我對她如何,與韓非無關(guān)?!?p> “這是你放任她自毀自棄的理由?”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毙l(wèi)莊淡淡道。
白鳳盯著衛(wèi)莊看了許久,都看不出絲毫的惻隱。
莫非是真的已將紅蓮視為陌路,所以才可以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眾人皆以為衛(wèi)莊對紅蓮有意,否則在韓王壽宴那一晚又怎么會替紅蓮飲下毒酒,又有了后來死魂牢的種種。
然而白鳳明白,那樽毒酒,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衛(wèi)莊有他要走的路,有他要做的事,區(qū)區(qū)兒女之情根本不足以牽絆他。那樽酒,讓眾人更讓他自己清晰看到他的軟肋,向來無懈可擊的人,因那一樽酒空門大開。
眾人都認為衛(wèi)莊會就此好好保護他的軟肋不再被任何人利用,卻不曾想,衛(wèi)莊從來都沒有保護的打算。既然發(fā)現(xiàn)了軟肋,那便毫不留情的割除。
索性舍棄,索性拋去,之后才能瀟灑利落地繼續(xù)行走。
這......也的確是衛(wèi)莊的性格。
白鳳早在韓宮未破時就已想到了這些,只是也沒想到衛(wèi)莊當真就如此之快地割舍了紅蓮。那個女子為了他拋棄家國拋棄過往,他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回頭一顧,然而他當真不曾轉(zhuǎn)身,仿佛那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而她,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勸都勸不住,執(zhí)意也要走這條路。
這兩人還真是......契合。
一個決意辜負,另一個甘愿被辜負。
或許這本來就是他們的相處之道,別人沒有權(quán)力干涉,也干涉不了。白鳳總覺得紅蓮不應(yīng)該就這么沉淪下去,然而如今看來,這也許就是她認準的路,她甘之如飴,而帶她走上這條路的人,也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