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小壇酒，兩個酒杯。桌邊兩個身影，一紅一白。
還是她的院子，還是那方石桌。北方的風(fēng)早秋已有蕭瑟，穿堂過戶，幾分落拓。
“不愧是韓國夫人的行宮，我在這里，還找到了韓國的酒?！背嗑毜f道，一邊打開了酒壇的封口。這壇酒不知在這里藏了多少年，乍一開封便濃香馥郁，縱使是白鳳這般從不飲酒的人，也知道這是難得的珍品。
不過他并沒有什么表現(xiàn)，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赤練究竟想做什么。
赤練給自己倒了一杯，卻沒有給白鳳倒，之后，又蓋上了酒壇的封口。
“我身上既然有鳥羽符，想必衛(wèi)莊大人對我說的話，你也都知道了?！背嗑毞路鸩⒉辉谝鈱Ψ嚼涞膽B(tài)度，“我大概也不必再復(fù)述。”
“我還以為，你是找我來興師問罪?！卑坐P終于也開了口，“我記得當(dāng)年在公主府的時候，你便勒令過我不得用諜翅鳥監(jiān)視你?！?p> “我當(dāng)年說的哪句話，你是聽進(jìn)耳朵里的？”赤練不以為意，“若真的一件件追究下來，還談什么同僚？罷了，不說這些無用的，你可是早就知道太子妃這樁委托的用意？”
“不，”白鳳倒是干脆地否認(rèn)了，“我最初只是知道太子妃欲殺死燕丹。但在看到那片絲帛后，我才有所懷疑，故而去燕王宮一探?！?p> “為何有疑？”未曾想白鳳是從帛書中看到了端倪，赤練問道。
“她稱呼的是太子丹?！卑坐P淡淡道，“若真有仇怨，稱呼不至于如此客氣，早就直呼其名。她既這么說，證明她的重點(diǎn)不是丹，而是太子。”
赤練仔細(xì)一想，倒也的確如此。白鳳的心細(xì)，她倒是又有了改觀。
“你今日邀我前來，所為何事？”見她遲遲不說用意，白鳳又問道。
“沒什么，不過是談?wù)勌渝槺憬o你看看我找到的酒?！背嗑氉藨B(tài)慵懶，悠哉悠哉。她晃著面前的杯子，看著里面清冽酒液一圈圈漾開，眸光不明。
白鳳看了一眼面前空蕩蕩的杯子，冷笑一聲，“果然只是看看?！?p> “你熟悉飛禽，那你可了解孔雀？”赤練突然轉(zhuǎn)了話題，自顧自說道，“中原極少有孔雀，只有西南的蜀地才有它們生息繁衍的地方。而孔雀尾羽和冠羽十分美麗，雄孔雀賴此求偶，它們對羽毛的重視，勝過生命?！?p> 她語氣靜緩，目光沉斂，白鳳看著她，也不由得認(rèn)真聽她說的話。
“人們自然想用孔雀羽做裝飾。但是孔雀一旦被拔去羽毛，很快便會抑郁而死，不僅會減少它們的數(shù)量，也會影響他們的繁衍。故而人們盡管喜歡孔雀羽，卻不敢輕易去拔，偶有數(shù)枚，幾近天價。中原王室也將孔雀羽視為珍寶，僅一枚尾羽，便是無價之寶?！?p> 她眼眸一抬，放下杯子，“你還記得太子妃那件孔雀羽披風(fēng)嗎？”
白鳳恍然明白她的意思。孔雀羽如此珍貴，連一枚都有價無市，那太子妃卻用孔雀羽制衣......那件披風(fēng)，恐怕已不能用千金來衡量了?！?p> “我有時在想，太子妃為了做那件披風(fēng)，花費(fèi)了多少錢財，又耗費(fèi)了多少精力?！背嗑毜穆曇魺o波無瀾，卻又似有著復(fù)雜的情感，“而那件披風(fēng)被燕丹丟開，又被案角劃破時，她的心情又是什么。”
白鳳不言，心中也有些喟嘆。
他知道孔雀難得，卻不知道孔雀羽在中原珍貴如斯。燕丹那般隨意地便毀了一件孔雀羽披風(fēng)，當(dāng)真也是暴殄天物。
不止披風(fēng)，被踐踏的還有一個人的真心。
“若讓燕丹知道了這些，”赤練目光有幾分縹緲，“他可會......”
“他不配。”突然，白鳳說道。
白鳳就這么冷不丁地打斷了她的話，赤練有幾分愕然，怔忪地看向他。
“燕丹與太子妃夫妻這么多年，從秦國到燕國，太子妃對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他豈會不知？”白鳳也平靜地看著她，聲音不高，語氣卻不容置疑，“即使如此，他依然能對太子妃惡語相向，將其視作他成為巨子的工具，用罷則棄。這樣的人，不配擁有孔雀羽，也不配有人不惜性命背叛一切，為他奔走?！?p> 第一次，赤練看見對萬事都不在意的白鳳，表現(xiàn)出了如此明顯又強(qiáng)烈的喜惡。
不知為何，她原本胸中梗著的一團(tuán)塊壘，突然就通暢了許多。
捫心自問，白鳳的話，也未嘗不是她的一部分想法。她感慨于太子妃那份摯愛與決絕，卻又總覺得，這份感慨隨之而來的不是感動，而是心酸。她畢竟見過了燕丹那般惡劣的態(tài)度，縱使她與太子妃非親非故也沒什么交情，但隱隱地，她覺得不值。
正因見過了太多人情冷暖生離死別，她才覺得，這世間萬物渺小如芥子，白云蒼狗，匆匆逝去——卻唯有真心，萬不能辜負(fù)。
“然而太子妃還是為他計劃了這一切?！背嗑氁恍?，“或許在我們看來燕丹無情無義，但在太子妃看來，他就是最好的那個人?！?p>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誰又說得清呢？
“也未嘗不是她鉆了牛角尖，沉浸在過去的幻影里，不肯醒來?！卑坐P神色淡淡，“沒有人會永遠(yuǎn)不變，她卻還以為如今的燕丹還是過去的燕丹?！?p> “我們都不知道當(dāng)年的燕丹在秦國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妃都發(fā)生了什么?！背嗑殯]有反駁，也沒有認(rèn)同，“但如果燕丹當(dāng)真給了太子妃更多的希望，更好的生活，讓太子妃得以脫胎換骨，那么他也值得被念念不忘?！?p> 白鳳只是看著她，眸子里的光明了又滅，交織晦暗，辨不出含義。
“算了，不說這個了?！背嗑毚蛄藗€哈哈，換了話題，“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這壇酒的嗎？”
“無非是宮中酒窖?！卑坐P隨意應(yīng)道。
“后園中有一棵枯樹，連帶方圓半里，寸草不生?！背嗑氉灶欁缘卣f道，“我察覺有異，便掘開樹下土地，就發(fā)現(xiàn)了這壇酒。這酒有劇毒，其滲出的酒氣毒性至強(qiáng)，毀及草木?！?p> 白鳳一怔，看向她面前杯子里清冽的酒水，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杯。
“酒中有鴆羽，但僅是鴆毒，不至于如此強(qiáng)烈?！背嗑毨^續(xù)道，“我略微研究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是因?yàn)檫@酒封存時間過長。鴆羽浸泡在酒中，埋于樹下，將近三年不見任何天光，最后釀成了一壇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