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微微皺眉,“行宮中為何會有此物?”
赤練淡淡笑道,“我也奇怪,韓國夫人的宮中,為何會有毒酒,這酒還是韓國特有的梨花白。后來我查問一番,才知道當(dāng)年那位韓國夫人住在這里,不到一年就抑郁而終,在此期間,她沒有見過燕王一面。”
她拈起杯子,隨意一灑——酒液傾倒在地上,不過片刻,便枯死了一片草木。
“韓國公主,和親燕國,成為夫人。可惜,她并不受寵,甚至見不到燕王,將近一年的獨(dú)守,她一邊心如死灰,一邊把鴆羽浸到了這壇隨嫁的梨花白中?!背嗑氂檬謸沃掳停Z氣清淡,說著別人的故事,“她期待有一天燕王駕臨,她便用這壇酒毒死薄情的夫君,也結(jié)束自己。更可惜的是,直到她死,燕王也沒有來,這壇酒就一直在樹下埋著,陰差陽錯地成了劇毒?!?p> 講罷,她莞爾一笑,“我給這壇酒起名叫鴆羽千夜,如何,好聽嗎?”
白鳳看著她的笑容,突然明白了她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
三年前,正是韓國滅亡的時候。這位和親的韓國夫人,多半就是赤練某個不知名的姐妹。
母國滅亡,和親公主也就失去了價值,燕王又怎肯施舍一顧?這位公主恰恰趕上了韓國滅亡前夕被和親,作為公主,作為夫人,她都失去了容身之地。
“看到如此命運(yùn),我才知道,縱使我如今顛沛流離,然而我自由無束,已是難得?!背嗑毶詈粑幌?,“帶我脫離這般命運(yùn)的人,是我畢生之幸?!?p> 白鳳想起在三年前的韓王寢殿中,他掌下雙眼赫然流下的冰涼的淚......福兮,禍兮,幸也,悲也,原來都不是那么輕易能夠界定的。她當(dāng)年在殿上飲下的那樽梨花白,何嘗不是糾纏她日日夜夜的毒。
她以為脫離了悲慘的命運(yùn),卻不知又落入了另一段無解的命運(yùn)中。她在鬼谷中飲下的蛇王血,在趙國練至化境的火魅術(shù),又何嘗不是與這壇梨花白同樣的毒,她甘之如飴,豈知她走上的是一條比和親公主充斥著更多血與火的路?
如此,她還以那帶她脫離命運(yùn)的人為幸嗎?
“這是毒?!彼f。
白鳳站起身,身旁拂過蕭瑟長風(fēng),他衣帶獵獵,一如既往的飄逸獨(dú)立。他看著這如今已靜寂荒蕪的行宮,目光淡淡,并無感傷。
她的毒種得太深,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
白鳳丟下三個字,便徑自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宮圍間。赤練留在原地,怔忪地看著他的背影,看著這個神出鬼沒的人,又一言不合就把她撇下自己不知所蹤。
他每次都會聽她說話,又不肯聽完。
半晌,她又從壇中倒出一杯酒,慢慢飲盡。辛辣中帶著些許梨花香的味道,她三年來刻意去忘記,卻還是在這一刻盡數(shù)想起,連帶那一夜笙簫白雪一舞傾城,洶涌而至。
白鳳說的沒錯,這是毒。
三年前,那一樽梨花白代替了賜下的毒酒,結(jié)束她的懵懂無知,開啟她此生噩夢。
三年后,劇毒的,是她的酒。
······
另一邊,行宮庭院。
當(dāng)初被一氣摧折的草木又茂盛地生長起來,郁郁蔥蔥,看不出被斬斷的痕跡。廊下案旁,還是那兩個人,相對而坐。
“秦國使者的速度比我預(yù)計的更快,后天晚上,他們就會抵達(dá)薊都?!膘湾\袖而坐,姿態(tài)端莊,語氣平緩,仿佛說的不是生死對手,而是庶民螻蟻。
衛(wèi)莊似是聽著,目光卻落在案上的酒樽上,盡管眼神中沒什么感情,卻也沒有移開。
“羅網(wǎng)的人意圖直取太子府,所以多半會從南邊的承武門入,你們流沙需要在此設(shè)防,截殺羅網(wǎng)殺手。”焱妃繼續(xù)說道,“陰陽家的人我來處理,你可趁兩方力量被牽制時,進(jìn)入太子府?!?p> 衛(wèi)莊并不抬頭,“墨家呢?”
“端木蓉和雪女已經(jīng)護(hù)送月兒離開,余下的人都在集中保護(hù)太子府,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調(diào)離他們,若有漏下的,你自行處理便是?!膘湾溃叭绻湍胰苏嫦鄬?.....以計劃為上。”
衛(wèi)莊終于抬眼看了她一下。以計劃為上......在這女人眼里,為了燕丹,莫非連墨家都可以犧牲?
瘋狂的人他見得多了,然而瘋狂之余還能如此冷靜步步籌劃的人,這位東君大人的確是第一個。
“還有一件東西,到時候你務(wù)必轉(zhuǎn)交給丹?!膘湾帜贸隽艘粋€包袱,推到他面前,“此物價值連城,萬不能損壞。”
衛(wèi)莊并不在意,撥開包袱一角——露出來的一片衣角流光溢彩色澤華麗,質(zhì)地緊實又輕薄,大概,是孔雀羽。
“用孔雀羽制衣,太子妃果然奢侈。”衛(wèi)莊收回手,淡淡道。
“你一介江湖之人,原來還知道孔雀羽?”焱妃輕笑一聲,并不掩鄙夷之意,“哦,我忘了,你當(dāng)年大小也算個王室后裔,手下還有一個公主,想必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p> “太子妃若管不住這張刻薄的嘴,我也只好任由燕丹受秦王發(fā)落了。”衛(wèi)莊并不生氣,回敬道。
“你和你師哥真是兩個脾氣,我當(dāng)年在秦國時,你師哥對我可是客氣得很?!膘湾膊辉谝?,執(zhí)起案上酒壺,為衛(wèi)莊和自己各斟一樽。酒液流淌,是猩紅的顏色。
斟罷,她拿起酒樽,卻見衛(wèi)莊只是看著,并不執(zhí)杯。
“這是西域的紫泉釀,中原千金難求,莫非不合味口?”焱妃一挑眉,“還是你見識淺薄,不曾聽聞過?”
許久,衛(wèi)莊才移開目光,“我不飲此酒。”
“為何?”焱妃問道。
這酒,他畢生只喝一次,就是在三年前的韓國大殿上。自那以后,他便告誡自己,同樣的事,他不會再做,同樣的酒,他不會再喝。
他所謂的心軟與感情,有那一次就夠了。
“我再問你最后一次?!辈]有面對焱妃的問題,半晌,衛(wèi)莊嚴(yán)肅又認(rèn)真地看著她,“燕丹當(dāng)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