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談
揚州有十里繁華,姑蘇河穿城而過,岸邊垂楊下店鋪林立,河上橋梁交錯。
船夫劃著載滿貨物的船舶逆流而上,他們將要駛進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一路北上,去到洛陽的附屬城市明津,在那里將貨物交易。
即使是夜晚,沿河依然是燈火通明,可以聽到河對岸傳來的靡靡之音,聞到淡淡的脂粉香氣,被沖刷進河面上每一卷波浪中,這一切直到二更時分才會散去。
而靜下來的揚州城是屬于那些儒士、江湖俠客和殺手的,有人在月色下寫出“二十四橋明月夜”的句子,也有人在巷弄中悄無聲息地丟掉性命。
“畢竟是江湖,哪有安全鄉(xiāng)呢?”云左和離煌沿河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感嘆了一句。
離煌抱劍緩行,聞言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人活著,就不該想著怎么會安全。因為活著本身就意味著危險。”
云左愣了一下,笑道,“你跟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很像,但又不像。他也曾說:世間處處掣肘、時時危機。但他認(rèn)為這是世間之過,你認(rèn)為這是人之過。”
離煌道,“我不認(rèn)為是我錯了”
云左搖頭,“哪有什么對錯,各人的執(zhí)念而已。”
離煌突然停步,“那你又是為什么?從青州到揚州,草灰蛇線千里伏筆。
陰冥教背后確實有人,但朝堂之上有如此力量的人為何偏偏選了正面對抗地網(wǎng)這樣愚蠢的方式?
雖然我一開始沒有把黃龍生的事泄露出去,但暗中盯著陰冥教的人會少了?
可直到地網(wǎng)介入,這個消息都被封的死死的,你的觀星閣可能封鎖江湖,又如何封鎖朝堂?哪怕是慕容家也不能一手遮天?!?p>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現(xiàn)在揚州風(fēng)云匯聚,如果說還在茍延殘喘的陰冥教只是隱秘,普禪寺卻是真真正正牽動了朝廷筋骨。
你要將這江湖廟堂攪得天翻地覆,你的執(zhí)念,又是什么?”
他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語速平緩,但云左卻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些許認(rèn)真。
她露出一抹苦笑,轉(zhuǎn)過身來面對離煌時臉上卻顯出了些罕見的鋒銳,“沒想到以暗殺聞名的重樓,情報機構(gòu)也如此厲害?!?p> 離煌不語。
“我猜到你會問,但沒想到這么早?!痹谱蟛[起眼睛,“我會遵守約定,將你堂堂正正地送到天啟殿那位世間最尊貴之人面前。
這跟我要做的事殊途同歸,所以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是朋友而非敵人?!?p> 離煌冷笑,“我沒有朋友,而且沒有你,你就真當(dāng)我去不了洛陽城,天啟殿?”
“你若只是想以一個刺客身份,這些年早就去了不知多少次了,那你為何還是去了靈山?”云左也一步不弱。
夜間的風(fēng)掠過河面,蛙叫聲由遠(yuǎn)及近,卻在兩人身邊戛然而止。
“哎!你們還在那干嘛呢?”慕容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剛好打破了兩人的僵持。
云左突然嘆一口氣,眼角淚痣沾染上一點星光,緊張的氛圍隨著她的開口瞬間消散,“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待這次揚州之事結(jié)束后?!?p> 離煌錯開目光,默許了她的提議。
云左撩起一縷被夜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看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至于我想要什么,大概是我也希望天下太平吧?!?p> 離煌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
云左佯裝惱怒,“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遠(yuǎn)大抱負(fù)的人!”
離煌不再理會她。
云左只好看向遠(yuǎn)處,嘟囔道,“扶露那小子還沒找到住宿的地方嗎?”
在遠(yuǎn)處一家一家辛苦尋找客棧的慕容公子頗為不忿,要不是云左非要欣賞所謂的姑蘇夜景,也不會耽擱了入城的時辰。
若非誤了時辰,他們何必做賊一樣翻墻入城,到現(xiàn)在連住宿的地方都沒有。
為了以防萬一他又不能用慕容家的力量,早春夜晚的冷意襲來,他緊了緊衣裳,真真是讓人欲哭無淚。
但是很多年后,他獨坐京城夜色中,想起那年在揚州街頭像最普通的江湖兒郎那樣想尋找一個落腳地,身后還有最好的朋友在等他,他卻總會笑出聲來。
最終在慕容扶露轉(zhuǎn)了近一個時辰后云左終于失去了耐心,盯著垂頭喪氣的慕容扶露正想說幾句。
離煌突然開口,“如果是要住宿,重樓在揚州有很多據(jù)點?!?p>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云左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慕容扶露怒目而視,卻只能怨在心頭不敢言。
三人面面相覷了半晌,還是云左幽幽開口,“走吧?!?p> 走出不過半里,慕容扶露突然福至心靈,“等等,云姐你的觀星閣在揚州不可能沒有產(chǎn)業(yè)吧?”
離煌側(cè)目,云左臉上露出一瞬間的尷尬,在慕容扶露怨懟的目光中徹底沒了言語。
姑蘇河畔有許多巷弄,青石黑瓦,從任何一個窄小的路口進入都能轉(zhuǎn)上半天。
某巷弄深處,一扇門扉上刻著銀漆金邊駱字的木門隔開了外表十分簡樸的宅邸和曲折如蛇的石板路。
走進宅邸里面卻讓人眼前一亮:一汪小池塘上飄著幾株珍稀睡蓮,紅魚綠葉十分相襯,岸上一株桃花樹,粉瓣青空渾然天成。
建筑是清一色的鐵楠木建筑,三座小小院落被精心設(shè)計的木質(zhì)走廊連接,廊中有亭,亭外有肥大的芭蕉樹和大叢大叢的丁香。
如鐵楠木這個名字一般,這種木材水火不侵如銅鐵。鐵楠木建筑十分珍貴,其實不是因為這種木材有多難得,而是要將這種堅硬的木材變?yōu)榫碌慕ㄖ欠浅@щy的事。
尋常富裕人家只有能力用它做一些賞玩之物,如這般整座府邸都用鐵楠木制成,所需銀兩買下城外姑蘇河畔全部三百八十一座亭落都綽綽有余。
慕容扶露在小池塘邊繞了一圈,嘖嘖道,“離煌兄你們重樓原來這么有錢。你們還缺人手不,你看我怎么樣?”
離煌難得認(rèn)真地掃了他一眼,平靜道:“資質(zhì)太差,只能做下三樓弟子?!?p> “哦?”慕容扶露好奇,“聽說重樓有九樓等級,越往上越厲害,這下三樓是干什么的?”
“打雜和善后。”
慕容扶露撇嘴,讓他堂堂慕容家大少爺去打雜,再過一百年吧。
云左笑聽兩人對話,目光卻看向那位帶他們來此地的中年男人,他一直是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慈悲祥和,但能站在這里的人又怎會是簡單角色。
他抬手行禮時腕上露出的一串青金佛珠,一串八顆菩提子,內(nèi)里如有星辰流光,像極了傳說中金蟬子之物:青木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