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魚鳥之戀

　　一

　　臘月十九。

　　還在扶州城。

　　身在曹營心在漢。

　　冬日的早晨一絲暖陽如雪中送炭一般愜意，九天就在感受這份愜意的時候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水泛含龍走了，當他驚醒后睜開了眼睛，看見水泛含龍悄悄地、默默地在收拾行李。

　　九天忽一下起了身，問：“你要走？”

　　“是！”水泛含龍無可奈何地說，“要走了！徐公的死至今沒有一點兒線索，也只有回去了！”

　　“你要回哪去？”九天問。

　　“回徐公的墳！”水泛含龍說，“去看看徐公！”

　　“你還不能走！”九天接著勸告說，“至少你現在不能走！”

　　“為什么？”水泛含龍問。

　　“因為相思子！”九天說，“其實嚴格說是因為紅豆?！?p>　　“紅豆？”水泛含龍疑惑不解道，“紅豆怎么了？”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九天問。

　　“臘月十九?！彼汉堖€是記著日子的，“今天是相思子和紅豆在相思樹下約會的日子?！?p>　　“是，你的記憶力真是不錯！”九天贊嘆說。

　　“人家約會、纏綿的日子，與我們兩個男人有什么關系？”水泛含龍笑道，“難道我們要去聽聽他們說了什么不成？”

　　“不是，當然不是了！”九天說，“其實是因為他們約會的時候紅豆會有危險！”

　　“紅豆會有危險？”水泛含龍驚訝道，“我不明白！”

　　“紅豆的父親曾是朝廷任命鎮(zhèn)壓南方白蓮教的巡撫，那年王聰兒、姚之富被清軍圍困而跳崖自殺，這次紅豆返鄉(xiāng)探祖，來到北方，你說身為八卦教如日中天的坤位教主上官夜雨會不會放過她？”九天說，“況且朱大人當初本就不想放了她，其實朱大人倒是不敢對紅豆怎么樣，他囚禁紅豆的目的是引相思子上鉤。因為朱大人知道，只要紅豆在，相思子就會來，像朱大人那樣的人，絕對不會放過一個不聽自己話的門客，相思子必須得死，所以說困住了紅豆，相思子就會自投羅網，上官夜雨為了討好朱大人，最后也會將相思子獻給朱大人，你說這樣一個一箭雙雕的機會，上官夜雨可不可能放過？”

　　“這的確是個好機會！”水泛含龍肯定地說，“換作是誰都不可能放過樣這一個好機會！但是我有兩個疑問?！?p>　　“你問！”九天說。

　　“那日的鴻門宴上官夜雨顯然對朱大人不尊重，根本沒有把朱大人放在眼里，可是你卻說他又會去討好朱大人，為什么？”水泛含龍說了第一個疑問。

　　“那是上官夜雨畏懼的偽裝，匪徒哪有不害怕當官的！”九天說，“第二個疑問呢？”

　　“為什么相思子和紅豆約會，你說紅豆會有危險？”水泛含龍問。

　　“因為相思子和紅豆約會，紅豆會先到相思樹下！”九天說。

　　“為什么是紅豆先到相思樹下，而不是相思子呢？”水泛含龍疑惑地問。

　　“因為你不了解女人！”九天微笑道。

　　“事不宜遲，那我們趕緊到相思樹下，以防紅豆不測！”水泛含龍焦急地道。

　　“今天我們不用去！”九天說，“我們明天去！”

　　“什么意思？”水泛含龍很糊涂，“我不明白！”

　　“因為今天我們去了也是白去?！本盘炖^續(xù)道，“相思子和紅豆今天相思樹下的約會他們都是不會去的！”

　　“為什么？”水泛含龍追問道。

　　“因為相思子和紅豆是魚鳥之戀！”九天說，“本是沒有結局的愛情，相見不如不見！”

　　“魚鳥之戀？”水泛含龍不解地問道，“那為什么相思子和紅豆今日不見，而明日又要相見？”

　　“是魚鳥之戀！就像春江水暖鴨先知和桃花，一個是良心發(fā)現的浪子，一個是聲名狼藉的蕩婦，這就是魚鳥之戀。相思子和紅豆也是如此，一個是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是巡撫大人的千金，這種陰差陽錯的暫時相聚，同時也注定了最終的離別！天空有鳥，水中有魚，天空的鳥兒與水中的魚兒相戀，卻又在哪里筑巢？盡管鳥兒與魚兒愛得深，但是它們永遠活在兩個世界里?！本盘焱葱牡卣f，“相思子和紅豆今日不見，而明日又要相見，那是因為對于沒有結局的愛情他們還存有眷戀。”

　　二

　　臘月二十。

　　已經是日落時分。

　　秋千空蕩，一個人，面如紅豆眉如柳。

　　見鞍思馬，覷物思人。

　　紅豆看到了秋千，想起了相思子，因為去年的這個時候，這個秋千上，自己和相思子兩個人一起嬉戲著。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相思是很苦，那種煎熬的痛苦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紅豆已經不知道什么是相思苦了。

　　紅豆自臘月初三被水泛含龍帶回來后，就收到了她的父親安排的一樁門當戶對的婚約，她沒有能力反抗，所以只能默默地接受，一十七天的折磨、煎熬難以想象，沒有經歷過的人都無法感受，也沒有發(fā)言的權利。

　　紅豆接到那婚約后幾乎是閉門不出，因為她不敢出門，她擔心出門見到愁人，愁人莫對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愁；她擔心出門遇到失意事，失意人逢失意事，雪上加霜更失意。相思的淚容易流，可堅強的淚卻不易流，紅豆每每因相思而流淚的時候，她總是很頑強地倒立，使淚水流不出來。

　　這一次出門，是紅豆自閉門不出以來第一次出門。愁容鏡獨知，鼓不藏聲故能有聲，鏡不沒形故能有形，紅豆的愁容只有她照的鏡子知道，別人都不知道，因為這些日子她總是閉門不出，別人誰也見不著她。

　　外面有風，冬天本就不是放風箏的時節(jié)，但是紅豆卻做出了反常的事情，相思樹下，一只風箏被放起來了，風箏隨風而去，飛得不是很高，但是飛得越來越遠，風箏雖然是風箏，但在肉眼看來，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黑點而已，可是線在紅豆手里，緊緊不放，死死不放，放風箏的感覺就好像對著一個很遙遠的情人，遠遠地看著他，雖然距離很遠，甚至遙不可及，但是有一根線牽在手里，心里總不至于絕望。

　　三

　　相思樹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個亂葬崗子，一座新墳，林中鳥驚飛，因為突然從那新墳的棺材中爬出一個人，這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樣子很猥瑣，但是說話很坦率，“我叫鬼遺人，我在這兒已經等你兩天了，是奉教主的命令來取你的性命！”

　　“原來是人稱要錢不要命的鬼遺人，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你鬼遺人發(fā)了許多橫財，但是一點兒都不富，因為你將所有的銀子都用在吃喝嫖賭上。”紅豆挖苦道，“渴人夢漿，困人夢赦，你這種人做夢都會在想著錢。”

　　鬼遺人苦澀地譏諷道：“‘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多么好的詩句！相思子已死，你紅豆孤身只影，如行尸走肉，用此詩形容再恰當不過了?！?p>　　“你說相思子已死？”紅豆問。

　　“是的。”鬼遺人說。

　　“讒口交加，市中可信有虎；眾奸鼓釁，聚蚊可以成雷?！奔t豆說，“你說相思子已死，可謂公雞下蛋狗長角，彌天大謊，因為相思子沒有死！”

　　“你沒有見到相思子，你怎么知道相思子沒死？”鬼遺人問道。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紅豆接著奚落鬼遺人說，“牽線木偶，幕后有人。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鬼遺人沒有順著紅豆的話說下去，問道：“你真是那個鎮(zhèn)壓白蓮教巡撫的女兒？”

　　“無可奉告。”紅豆說，“待小人宜寬，防小人宜嚴，處事讓一步為高，待人寬一分是福。你趕緊走吧！”

　　“爛鍋自有爛鍋蓋，丑人自有丑人愛。我就納悶相思子怎么能看上你這個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

　　紅豆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

　　“你怎么能笑得出來，你本應該憤怒。”鬼遺人說。

　　“你所說的言中肯綮，正如用一把鹽撒在我心靈的傷口處，那都是我的弱點，我也最討厭別人說我小鼻子、小眼睛。”紅豆說，“我本應該憤怒?！?p>　　“但你卻沒有憤怒，為什么？”鬼遺人問。

　　“怒中之言，必有紕漏?！奔t豆說，“見人如意，切莫情緒低落；見人煩惱，切莫幸災樂禍。我再說一遍，你趕緊走吧！”

　　“我不會走的。”鬼遺人堅決地說。

　　“雖然你是青龍幫的高手，但是我卻一點兒也不懼怕你。”紅豆說，“你若不走，我會走！”

　　“我鬼遺人是青龍幫的高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鬼遺人說，“我不走，所以你也別想走。”

　　“桃花和木頭人雖然表面上毀了青龍幫，但是青龍幫的主力絲毫未傷，這瞞天過海的伎倆，可以瞞騙得了別人，卻絕不能騙我紅豆?！奔t豆說，“你不走，卻想強迫我留下，而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死！”

　　“忠臣謀國，百折不回；勇士赴敵，視死如歸?！惫磉z人豪言壯志道。

　　“你錯了，我并不是你的敵人?！奔t豆說，“是你強迫我做你的敵人，你非要我做你的敵人，那我也沒有辦法，但我還是勸你最后一次，你最好走?！?p>　　“我不會走的?！惫磉z人堅持道，“我要殺你！”

　　“你要殺我？簡直是異想天開，看來不是我要殺你，而是你自取滅亡?！奔t豆說完問道，“你用什么殺我？”

　　“書。”鬼遺人說。

　　“書？”紅豆疑惑地問。

　　“對！是書。”鬼遺人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本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一下子翻開王維《相思》那篇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灰乙话l(fā)力，這頁紙便會疾飛出去，殺人于眨眼之間。你別看一頁紙薄如翼，可在我的手里，卻利過刀刃，用它殺人，既利索，又舒服！”

　　“鬼遺人殺人都這么浪漫、優(yōu)雅，我倒要見識一下！”紅豆說，“我要仔細看看薄紙是怎樣殺人的?！?p>　　“其實沒有人看過我的薄紙是如何殺人的。”鬼遺人說。

　　“為什么？”紅豆問。

　　“因為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鬼遺人說。

　　“那你呢？”紅豆說，“你應該看過你的紙是如何殺人的！”

　　印有王維《相思》那張紙一閃而過。

　　突然一股疾風起，這張殺人的紙瞬間被毀得支離破碎，風是另一張紙帶起來的，割紅豆喉嚨的紙已毀，可另一張紙卻將鬼遺人的咽喉割開了一道傷口，傷口一道縫兒而已，淺不易察，絕不至于死人，可是鬼遺人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紅衣飄，飄在山頂。山頂上有一人，一個讀書人，這個人裸露著上身，但見腹脹如鼓，皮色蒼黃，青筋暴露?！啊吨┲胄M論》這一篇雖然所述詳盡，但是對于一個已患蜘蛛蠱的人來說，留之又有何用？”讀書人所讀的《蜘蛛蠱論》這頁紙已不翼而飛。夜幕降臨，人命危在旦夕。而鬼遺人死的時候，胸口上插著一枝七葉一枝花。

　　有面目猙獰的死人，便有七葉一枝花。

　　七葉一枝花，深山是它家。

　　花葉一同現，血染晚殘霞。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晚霞是紅的，血也是紅的，難道晚霞是用血染成的？

　　水泛含龍到處找九天，九天已經銷聲匿跡了。

　　而水泛含龍自己到了相思樹下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當他看到相思子緩緩朝著相思樹走過來的時候，水泛含龍選擇了快速離開，因為這里的一切都屬于相思子和紅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子來了又走了，紅豆的那個風箏已經不見了蹤影，手里握著的只剩下一根空線，于是紅豆又回到了自己的那間最深的屋子。

　　四

　　有漫天晶瑩的繁星，有昏黃圓潤的月亮，有喑嗚叱咤的大海，有甕牖繩樞的屋子，有拖泥帶水的小舟，有亂作一團的絲網，還有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

　　這是一條遍體鱗傷的魚，這是一條望洋興嘆的魚。

　　一望無垠的大海近在咫尺，卻又是那么遙不可及。

　　繁星、月亮、大海、屋子、小舟、絲網一切仿佛都已靜止。

　　而唯一流動著的，便是這條魚眼角的淚水。

　　還有一只掉落在海水中的鳥。

　　這是一只雙翅已折的鳥，這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鳥。

　　魚鳥一相見，一見便鐘情。

　　只是因為魚兒，鳥兒已在沙灘上了；

　　只是因為鳥兒，魚兒已在海水中了。

　　魚兒與鳥兒相濡以沫。

　　不久，鳥兒又飛上了天空，魚兒又游入了大海。

　　鳥兒為什么只能在空中？

　　因為鳥兒有一雙翅膀，鳥兒一旦離開天空，便只有死。

　　魚兒為什么只能在水中？

　　因為魚兒離不開水，魚兒一旦離開了水，也只有死。

　　天空有鳥，水中有魚，天空的鳥兒與水中的魚兒相戀，卻又在哪里筑巢？

　　盡管鳥兒與魚兒愛得那么深，但是它們永遠活在兩個世界里。

　　于是鳥兒傷心地飛向另一片海域，魚兒悲痛地游向海底最深處。

　　但是鳥兒心中永遠藏著一片海，那海里只有一條魚；魚兒心中永遠戀著一片天空，那天空也只有一只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