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下得甚急,只一刻便織成了一片密密的簾幕。遠(yuǎn)處的青黑色懸崖與近處的江水都已看不清了。
學(xué)子們只覺得新鮮,并不放在心上,顧自嘻嘻哈哈。船上的管事令仆役來催促,眾人人才紛紛以手遮頭跑回船艙去。
樓船內(nèi)部空間頗大,每名學(xué)子一間艙室。言歡與沐子晏的艙室都在二層,相隔不遠(yuǎn)。
言歡剛脫下身上半濕的衣袍,便聽到有人敲門,仆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是知會她去一層飯?zhí)糜梦顼?。言歡答應(yīng)了一聲,匆匆找了一件袍子換上,便出了艙室。卻見沐子晏正站在門前,似乎是在等她的樣子。
言歡莞爾一笑,方要說話,卻見沐子晏看著她的頭楞了楞,隨即抬起手來摸她的發(fā)頂。她這才省起,匆忙之間,她只顧換衣,竟是忘了去擦被雨打濕的頭發(fā),便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沐子晏也未說話,越過她,徑自進(jìn)了她的艙室,取了一旁架子上的布巾,將她輕輕拉了過來,認(rèn)真地去給她擦那濕發(fā)。
他目光專注,手勢溫柔。言歡有些驚慌,臉漸漸地紅了。她到底還是害羞,還有些怕女兒家身份泄露的惶恐,將頭輕輕一偏,扯了他手上的布巾,低低道:“我自己來?!闭f完,躲到床榻的簾幕后面,匆匆將頭發(fā)擦了個半干。極迅速地挽了起來,用發(fā)帶束住。
言歡向來是不拘小節(jié)的,這樣的舉動令沐子晏有些奇怪,他看著躲在簾后的她,滿面疑惑。
二人一起到一層飯?zhí)糜蔑垺?p> 案上擺的俱都是渭水一帶的特產(chǎn),美味的白條魚,酥香的鍋餅,脆嫩的苔菜,還有軟軟糯糯的棗糕。
言歡喜甜,獨對那棗糕情有獨鐘,顧不上別的,吃了一塊又一塊。沐子晏看在眼里,暗暗將那碟棗糕推遠(yuǎn),將苔菜向她面前推了推,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言歡自是明白,頗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棗糕,低頭夾了一口苔菜,仿佛是嚼蠟般地咽下。沐子晏無奈,過了一刻,又將那碟棗糕拉了回來。
言歡嘻嘻一笑,滿面都是小得意,拿起棗糕啊嗚咬了一大口。
午后,大雨仍是未停。天愈發(fā)陰暗,鉛塊一般仿佛要從空中重重地壓下,周遭暗淡得像是黃昏的時候。雨更大了起來。江面上不知何時又起了風(fēng),那風(fēng)咋起時便是呼嘯而來,氣勢非凡。風(fēng)夾雜著雨,雨點噼噼啪啪地打在江面上,打在樓船上。
風(fēng)雨中,一個老船工站在船舷邊。那老船工皮膚作古銅色,滿面俱是皺紋,手上青筋畢露,顯是常年在水面上討生活,經(jīng)驗老道。
老船工隔著雨簾仰頭看天,滿面俱是憂色。旁邊蹭過來一個秀氣的小船工,小船工道:“老師傅,怎么了?”老船工并未看來人,一面看天,一面大聲道:“快叫人來下帆,一會恐怕有暴風(fēng)雨?!?p> 小船工還有些懵,愣怔了一刻。那老船工猛地扭過頭來,向他大吼,“快去啊,一會怕是來不及了?!毙〈し睫D(zhuǎn)了身,跌跌撞撞地向艙內(nèi)跑去,耳聽得老船工在身后絮絮叨叨,“一會要經(jīng)過鬼見愁了,趕上這暴風(fēng)雨,搞不好要被沖進(jìn)去,怎么會這么倒霉!”
小船工去叫了幾個年輕力壯的船工出來,大家冒著雨七手八腳地將主帆放了下來。老船工擺擺手,讓眾人暫時都躲到艙門口去。他依舊一個人緊緊地盯著天空。
那小船工趁人不注意,身形一閃,上了樓船二樓。此時,眾人都在各自艙室內(nèi),樓船船艙通道內(nèi)并無人跡,他躲躲閃閃地走到一間艙室門前,篤篤篤篤篤,一連敲了五下。仔細(xì)聽去,那敲門聲頗有規(guī)律,是四長一短。下一刻,門無聲地開了,門后是沐子晏。
沐子晏開了門,讓那小船工進(jìn)去,一臉要笑不笑,“你怎么是這副樣子?”小船工滿面委屈,“屬下這還不是為了跟隨殿下才喬裝改扮的,唉!屬下這么拼,容易么?”
這小船工赫然就是杜渲。
杜渲只抱怨了一句,便端正面色,向沐子晏講了方才從老船工那聽來的話。
沐子晏面色冷肅了起來。
渭水于陜安洲這一段有極兇險的一處,便是鬼見愁。鬼見愁,顧名思義,是鬼見了也發(fā)愁的地方。其實,那里是渭水一處分支,水道狹窄,水流湍急,礁石密布。有不熟水路的商船誤入那里,往往是有去無回。大家口口相傳,那里便成了談虎色變之地。
青冥書院的書使包下這樓船時,肯定也是找了有經(jīng)驗的老船工的。只是,若是平日里走這一段水路還好些,若是遇到異常的天氣,譬如說暴風(fēng)雨,風(fēng)向突變,是極有可能被帶進(jìn)那條分支里去的。眼下,按那老船工所言,恐怕這種非正常的情況被他們碰到了。
他不由慎重起來,叫過杜渲,“咱們出去看看?!?p> 二人匆匆出了艙室,沿著木梯下到一層,上了甲板。只是這一時半刻的功夫,外面已是暴雨如柱,江面上如開了鍋的滾水,咕嘟咕嘟冒著泡沫。此時,船工們都聚集在甲板上,老船工正指揮著大家,手忙腳亂地調(diào)整著側(cè)帆。
半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道長龍似的閃電,緊接著噼啪一響,震耳欲聾,是雷聲。雷聲過后,雨勢更大。不久,風(fēng)也來插上一腳,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嗚嗚呼嘯著席卷而來。
沐子晏忽然覺得腳下的樓船劇烈地晃動起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一時不察,差點摔倒。一旁的杜渲想要來扶,人卻隨著樓船一歪,滑了出去。沐子晏眼疾手快地拉住杜渲衣袍一角,一把將他帶了回來。杜渲臉色發(fā)白,顯然是被嚇了一跳。
沐子晏不及與他說話,耳聽得艙室內(nèi)已傳出了大大小小的驚呼聲。他心中一緊,言歡還在艙室內(nèi),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一念及此,他等不及要去尋她。
他叮囑杜渲,“你小心些,在這里看著,若有異常,盡快知會本王?!倍配贮c頭,“殿下也要當(dāng)心?!?p> 沐子晏回了樓船一層。見邱夫子正攙了梁老夫子向外走。梁老夫子的額角用一根布帶包著,布帶和衣襟上都帶了血跡。他喚了聲,“夫子?”邱夫子一臉惶急,“這船搖晃得厲害,方才梁老夫子不慎跌倒,撞到了頭?!彼麊栥遄雨?,“可知發(fā)生了何事?”
“是暴風(fēng)雨?!便遄雨萄院喴赓W。他微一沉吟,道:“請夫子帶梁老夫子去飯?zhí)谩I院?,我會知會大家都過去。”
邱夫子點點頭,攙著梁老夫子向飯?zhí)米呷ァ?p> 沐子晏繼續(xù)向里走,見一層的學(xué)子們正從艙室里沖出來,而二層的也紛紛從樓梯上奔下來。眾人隨著樓船起伏,一個個都如喝醉了酒般,身形東倒西歪,面面相覷,急著問,“怎么了,怎么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一時之間,眾人如無頭蒼蠅一般,在通道內(nèi)亂成一團(tuán)。這樣的混亂,更易發(fā)生危險。
沐子晏穩(wěn)住身形,大喝一聲,“不要亂!”聽到這一聲喝,眾人仿佛才醒悟過來,都呆呆地望著他。沐子晏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神情變得淡然自若,他深知,此刻唯有這樣的表情才能安定人心。他運了內(nèi)力,在風(fēng)聲和雨聲里,聲聲入耳,一字一字說得極順暢清晰,“咱們的船遇到了暴風(fēng)雨,外面管事的正在處理,大家都聚到一樓飯?zhí)萌?,莫要亂跑?!?p> 眾人方安定下來,陸陸續(xù)續(xù)走向飯?zhí)?,沐子晏放眼望去,人群之中并無言歡的身影。他不再停留,急忙奔向上二樓的木梯,才到樓梯口,見顏清逸和虞子衡正要下來,他急忙問,“你們看到阿歡了么?”
顏清逸一愕,“她沒跟你在一起么?我方才見她的艙室門關(guān)著?!?p> 沐子晏心中一驚,外面這樣大的動靜,言歡竟然一點聲息都沒有。莫非是發(fā)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