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歡用了晚飯，早早就歇下了。她這一日說了太多的話，情緒大起大落，整個人自然是累極。
李晏待她睡熟，方出了寢殿，進(jìn)了書房，一進(jìn)門便讓人去喚白伊過來。
他端正坐于書案之后。此刻，書房內(nèi)只在案上燃了一盞宮燈，房中諸物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仿佛他自己明滅不定的心境。
其實，他一直在等言歡自己將這五年的經(jīng)歷說出來，但是，她總是含糊其辭，他也只有從她身邊人了解了。
白伊進(jìn)來。李晏直截了當(dāng)問道，“你跟了你家大人幾年了？”白伊有些莫名，但還是老實答道，“奴婢跟在大人身邊三年?！?p> 言歡一去瀾滄五年，白伊只隨了三年，怕是了解得不多，李晏有些失望，又問，“白華呢？”白伊答，“她比奴婢還要晚些，兩年多一點?！?p> 李晏知道恐怕是問不出什么，只得道：“你家大人在巫師神殿時如何？”白伊道：“奴婢一進(jìn)巫師神殿便被指派在大人身邊伺候。大人身子一向不好，素日喜靜，總是一個人呆著，也不大說話?！?p> 白伊的話里勾勒出的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言歡，這五年的悠悠歲月，難道她就是這般如枯井一般地過來，李晏忽然覺得鼻子微微發(fā)酸，他閉了眼抵住額頭，向白伊擺了擺手，“你去吧?！?p> 轉(zhuǎn)天是個晴日。
言歡已將養(yǎng)了多日，再加上有紅綾在身邊軟語陪伴，精神自然比平日好些。紅綾見她頗有興致，便道：“今日天氣不錯，姐姐不如帶我去晴雪園看看?！?p> 言歡覺得這個提議甚好，立時命人準(zhǔn)備。
此時，李晏已出門上朝，并不在府中。白伊得了李晏叮囑，要盯緊她家大人，不能冷了累了餓了，不能拿無關(guān)的事煩她，補(bǔ)藥須得按時吃。但卻并未說出門該當(dāng)如何，她心中無底，但也不能阻攔。只得盡量收拾了一應(yīng)能用得到的，跟著上了馬車。
馬車離了位于城南的毓王府，向著城東而去。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停在晴雪園門前。
言歡這陣子宿在毓王府，從瀾滄帶來的丫鬟侍衛(wèi)自然都跟在了身邊，但宅子里也留了兩個看家的仆役。此時，下了馬車，見大門緊閉，門前尚算潔凈，看來留守的仆役也算盡心。
她牽著紅綾的手，指給她看門上她寫的“晴雪園”三個大字，給她講這三個字取自“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的典故。方說到這里，卻聽身后有人接道：“隨風(fēng)蝶影翻，誤點朝衣赤?！鼻∏墒沁@句詩的后兩句。
言歡愕了一愕，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只見隔壁府門前站了一個身穿黛藍(lán)錦袍的男子，那男子眉清目秀，一身儒雅，唇畔帶了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會讓人覺得唐突，又適時地表現(xiàn)出了親切之意。
言歡卻是倒退了一步，衣袖下的手指不由收緊。那男子竟是祁暮云。
祁暮云上前一步，作了個揖，朗聲道：“在下祁暮云，就住在隔壁。小姐想必就是‘晴雪園’的新主人。那日在下在花園里曾聞到從貴府飄過來的茶香，余韻清遠(yuǎn)，便想主人該是一位雅人。因此，一直想來拜會，不想主人一直不在。現(xiàn)下可算是見到了。”
言歡今日乃是興之所至，只做普通仕女打扮，身上是素綃翠紋裙，披了彈墨湘水披風(fēng)。關(guān)鍵是她連面紗也并未配戴此刻，一張淡白梨花面就這樣毫無遮擋地出現(xiàn)在人前。
眼下，她避無可避，只得橫下心來，蹲身一禮，“原來是祁公子，小女子謝過那日公子的救命之恩?！?p> 言歡初到開陽，深夜時分于言府祭奠，因懷念親人造成真氣走岔吐血，并為躲避意外而來的李晏暈倒在院墻之下，醒來后，便已身在祁暮云府中。當(dāng)時，她怕他認(rèn)出而堅持離開。只是不曾想今日竟又遇到了，機(jī)緣巧合之下還成了鄰居。
祁暮云眉目間有意味深長的笑意，“原來是你！”言歡亦笑容清淺，“人生何處不相逢，也真是巧?！?p> “人生何處不相逢，說得好！”祁暮云附和了一聲，面上的笑意漸至隱去，突然上前幾步，將至言歡身前方才停下，語聲里滿含期待，“你，可還記得我？”
言歡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過來，眼中深黑如墨，心中竟是有些發(fā)慌，勉強(qiáng)笑道：“那日您說過，您是祁暮云祁公子，我自然是記得的。”
“祁公子？”他一字字重復(fù)，每一個字都咬得甚重，仿佛是咬牙切齒一般。
言歡覺得不能再留，面上浮起客套的笑容，“小女子還有事，祁公子------”她“請便”兩個字尚含在舌尖，那邊祁暮云忽然笑了一下，然而那笑意并未及眼底，他緊緊地盯著她，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他慢慢道：“我記得，當(dāng)年你可是一直叫我‘恨生’的?！?p> 言歡驀地睜大了眼睛，猛地背過身去，一旁的紅綾走過來，看著她有些慌亂的神情，忍不住問道：“姐姐，怎么了？”
言歡抓緊紅綾的手指，低低道：“咱們、咱們進(jìn)去吧。”
紅綾“嗯”了一聲，扶著言歡走進(jìn)晴雪園大門。她邁進(jìn)大門，不經(jīng)意回頭，發(fā)現(xiàn)她們身后的祁暮云仍是定定地看著她身邊言歡的背影，眸中似喜還悲。他仿佛對周遭的一切一無所覺，眼中只有言歡一個。
紅綾一時竟有些心軟，拉了拉言歡的袖子，“姐姐，他還在那里。”
言歡暗暗嘆息一聲，雖未回頭，卻對身后跟進(jìn)來的白伊道：“請那位公子進(jìn)來說話。”
祁暮云被領(lǐng)進(jìn)了后院梨花林旁的小亭子。彼時，言歡已坐在亭中布好的錦墊上，身前是正冒著熱氣的紅泥小爐。隨著那熱氣，空氣中悠悠浮蕩著沁人清香，正是那日他聞過的味道，淡若清風(fēng)，余韻不絕。
聽到腳步聲，言歡頭都未抬，隨意道：“坐吧?！逼钅涸埔姥栽谒龑γ孀?，沉默地看她，見她一手執(zhí)了壺，將面前石幾上的兩只茶盞注滿，并將其中的一只輕輕推至他身前。
此刻，她方抬起臉來看他，神情從容平靜，唇邊甚至含了淡淡笑意，“這便是你方才說的好茶?！彼D了頓，似是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道：“恨生，你嘗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