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五年秋,趙國大敗蠻夷,滿朝恭賀,趙國從此享譽天朝大國名號。
朝野上下,后宮內外,皆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只冷宮不同。
冷宮的九月較他處更為荒涼,院里雜草橫生,已有半人高,任何神志清楚的人都不會往草堆中走去,往往走著走著就不知何時竟踏在了一副尸骨之上。
雜草最猖獗的地方是一口深深的枯井,里面大約千副尸骨,控訴皇宮的殘忍冷漠,但是皇宮本就是冷酷地方,往往死的都是良善之輩,不夠心狠手辣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劉婕妤每每想到此處便覺得自己尚算幸運,畢竟僅僅被打入冷宮,一日三餐尚算飽腹,送食物的丫頭小紅是自己的老鄉(xiāng),送飯的隔茬里還能有閑情嘮上幾句嗑。
若是冷宮也隨了后宮的規(guī)矩,分上先來后到的話,劉婕妤算是冷宮的新人。她是六月中旬進的,至今不過三月,冷宮中還有命的一位叫李貴嬪,一位叫黃美人。
皆是一年前進的冷宮,都還是芳華年紀。
她們都是可憐人,早已經(jīng)瘋癲。
劉婕妤還是有禮的,乘著難得的大太陽,將她們早已經(jīng)潮濕的被子抱出來在廊上曬上一曬。
外面日頭大,風也大,九月的風已經(jīng)帶著些許涼意,嗖嗖的似要鉆進人的皮肉里面去。
李貴嬪已經(jīng)不能夠說出什么完整的話來了,只是虛無地望著劉婕妤,顫抖地伸出手指向她,色厲內荏地胡言亂語:“你大膽!大膽...本宮...見到...不下跪.....本宮的被褥,你敢!”
劉婕妤早已習慣,面無表情地將她的被褥掛在廊上,李貴嬪出來見到太陽頓時又是另一種心情,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對著柱子面色溫柔:“哦,皇上又來了,今日皇上喜愛什么菜肴,妾去安排小廚房做。”
每日想到皇上來探望便是她講話最連貫的時候,帝王恩寵真是有讓人康復之神效。
劉婕妤苦笑,自己與她們又有何分別,不同的只是自己是午夜夢回的瘋子,寂靜如禪的夜晚,寂寞一貫傾倒進自己身體,不得安睡。
她也受過寵的,兩年獨寵。
也不過是黃粱一夢。
她十五入宮,十七得寵,十九便收點行裝,進入這深深冷宮。
他言什么最是無常,帝王心最是無常。
相比李貴嬪,黃美人精神尚可,有時最清醒時候還能跟劉婕妤講上幾句話。
但是自然神志不清楚的時候居多。
這時她便打了劉婕妤一個耳刮子:“賤人,你敢扔我被子?等皇上來了看我怎么弄死你?!?p> 劉婕妤皺眉,這黃美人實在囂張,皇上不喜歡這類囂張跋扈的女子。
他曾經(jīng)贊自己有江南女子的溫婉之氣,若他們都生在尋常百姓家,就是賢妻良母。
他那時候笑得真是開心,眼角尾紋都卷了出來。
自己也很高興,若真在尋常百姓家里,兒郎外院她內院,兒女雙全,兒孫滿堂,平安喜樂。
若之所以稱之為若,便都不過是泡影罷了。
她進了冷宮,他有了新的寵妃。
帝王的話不可以牽掛于心。
劉婕妤甩甩頭,皺眉,怎么又在想這往事,往事不可追憶,想起來是鉆心之痛。
不過后來他送給了自己一副木梳,講今生都會為自己梳理長發(fā),后來不知被自己放在何處,像是放在了箱子中,又像是在遷宮之時被自己遺漏在梳妝臺的抽屜之中。
究竟在哪里?
劉婕妤想得頭生疼,李貴嬪跟黃美人又在院子中打起架來,劉婕妤不想去管,轉身進屋,拖出自己在床底的大箱子。
因為擔心被李貴嬪和黃美人破壞,自己有價值的物件都放在大箱子中上鎖。
她翻了好久都沒有見到那木梳,老實講,她也好久沒有好好打理過一頭長發(fā)了。
想當初,皇上早朝,她也隨之早起,打理一頭秀發(fā)如云,他說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頭發(fā)。
柔軟溫靜,像極了她的性子。
她是這樣溫和的性子么?
并不總是如此,畢竟她被滅族的時候性子一反常態(tài)地硬朗起來了。
她跪在他的新寵王美人的殿外三天三夜,“皇上一日不肯為我劉氏一族查明真相,臣妾一日不起?!?p> 她果真跪了三天三夜,見到皇上的御攆進出許多回卻不曾為她停下,但是她不在乎,她求皇上身邊白公公:“煩請公公再通傳一聲,我只是想見皇上一面,劉氏一族絕無逆反之心。”
她本可以跪的更久,要不是遇見那王美人。
王美人自殿內出來,身披皇上披風,明黃色,著暗紋,是她曾經(jīng)為他繡上去的。
她在她耳邊細細訴說他們情事,“你自以為不同,但還不是跪了整整三天,皇上對你說了多少情話,這幾日也在我的枕榻前對我講了多少?!?p> 她三日未進食,頭腦充血,昏過去前聽到一句“有過之而無不及?!?p> 是指皇上的寵愛么。
或許仗著皇上兩年來的專寵,她可以在滿族被滅之時保全自己,但是她的意氣出現(xiàn)的不是時候。
那時候皇后勸著皇上來看她,那是她滿族被滅之后,心灰意冷。
她說:“皇上為何放過我這孤孽?!?p> 那挺拔頎長的身軀有片刻的僵硬,他說:“你非要這樣說話不可?”
她在床上,頭都沒抬,“若是皇上要聽細軟儂語,大可去王美人那里,王家世代孝賢,想必不會有叛敵之事?!?p> 明黃衣袖一甩,頓時人已在床前,修長手指扭過她的頭,狠狠講話:“若你要去陪你家人,朕愿意成全?!?p> 她的眼神沒有顏色,一片灰跡,她的聲音早已失去溫度:“謝皇上成全。”
第二日,她收拾行裝,進了冷宮。
他想必從未愛過她。
她也不敢再去愛他。
心頭又是一陣悸痛,劉婕妤望著冷宮四壁,將自己的被子也拿到外頭曬曬。
冷宮日子雖說有些寂寞,但日子一旦消磨起來還是不過須臾。
飯點很快就到,小紅拎著食盒進來,劉婕妤照常與她聊天,有的沒的,宮內宮外的新鮮事。
“今年的秋狩馬上就到了,皇上指定讓王美人陪同,另外皇后身體抱恙昭儀隨同主持大局?!?p> “今年春沒有選秀女,秋狩后各家都把女兒送進宮來了?!?p> “擴充后宮嘛,難免的。”
劉婕妤只字不發(fā),只聽著小紅講著軼事,都是關于皇上的,后宮的大小百事都離不開他,他是眾星拱月,世界都圍著他旋轉。
小紅看著時候不早,講:“奴婢就先告退了,婕妤休息好?!?p> 劉婕妤站起身來,頭上一時沒有血液沖上來,瞬時昏昏的,強硬著站穩(wěn),交代小紅一聲:“可否麻煩小紅姑娘晚間取些紅糖來?!?p> 小紅應下。
到了自己的房間,合衣躺下,窗沒有關,留有一條小縫,偶有涼風吹進來,她不覺得冷。
秋狩,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
是他們的二人世界,像極了民間的普通夫妻。
他在狩獵場內意氣風發(fā),騎著御馬東奔西跑,收獲累累,他的部下往往跟不上他,年輕的皇上馬術一等一的好,她就為他準備晚膳,在廚房內親自布置,不假手于人。
夕陽西下是他歸來之時,血紅色的天染紅大地,地上塵土飛揚,都在宣示歸來的人是如何的意氣風發(fā)。
他的馬背上掛著他的獵物,遠遠的,他沖她笑,“玉兒,朕回來了?!?p> 是啊,她的名字叫劉玉,好久沒有人叫她,自己都快忘記。但是還有誰能這樣叫她,她的家人已經(jīng)不在了,她的愛人,也沒有了。
兩年后宮獨寵,沒有朋友,沒有人會叫她玉兒,她再也聽不到了。
那她呢,她在沙場的那頭,聽著那人馬背上的呼喚,她是如何應下的。
頭驟然轉痛,她瞇起眼睛,再也想不起來。
劉婕妤是被痛醒的,睜開眼時李貴嬪騎在她身上,拉扯著她的頭發(fā),口中罵她:“賤人!敢同我爭寵!皇上是我的!你不許肖想他!”
劉婕妤身上使不出力氣,卻也只好用盡力氣反抗。
但是李貴嬪罵:“你還敢反抗,今天看本宮不打死你?!?p> 李貴嬪下手很重,蔥蔥五指死死捏住劉婕妤的脖子,她一時踹不過氣,就要兩眼翻白的時候,幸虧黃美人也發(fā)起瘋來,沖進來與李貴嬪撕扯起來,“皇上贊我脂白如凝,你算什么東西?!?p> 劉婕妤乘機坐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跑離這個房間。
到了外面深吸一口涼氣,還好,她還活著。
夕陽斜下,傾瀉在冷宮的一方墻上,火紅的顏色,看上去溫暖極了,隱約想起秋狩時的自己,也是在這個時分,迎上去然后被那一雙強有力的大手卷上馬背,自己的后背緊緊貼著他的前胸,感受到他的心臟的跳動,給足了她對于生活的期待。
涼風驟起,吹散了她的美好回憶,將她打入現(xiàn)實的深淵。
她將廊上的被子收起,放進房間,李貴嬪跟黃美人已經(jīng)不再打架,在對著鏡子梳妝。
嘴里喃喃著不知是些什么話,劉婕妤不愿去聽。
晚些時候小紅送來飯菜,并從手帕中摸出紅糖交給她。
劉婕妤問:“今日怎來的較平常晚些?!?p> 她說:“是看著御膳房有些糕點剩下,便求了師傅送了些。”
劉婕妤看到一道水晶桂花糕,是她最愛的糕點,她近來食欲不振,只吃幾口飯。
難為小紅會惦記著她,只是自己永無出頭之日,她又何必。
“你有心了?!?p> 手中捏起一塊桂花糕,淺嘗輒止。
圣眷正濃之時,她的桌上未曾少過這道糕點。
那時候皇上總調笑她:“這桂花糕有何好吃的,朕嘗著總覺得乏味。”
她是笑得開懷,故意不說正經(jīng)話:“皇上自然吃的山珍海味,這等俗塵糕點入不了皇上的眼。”
偷偷瞄看男人的眼色,卻恰好被捕獲,他似笑非笑地將自己摟進懷中,一本正經(jīng)地回她:“劉氏玉兒恰好入了朕的眼。”
她的心臟砰砰跳的真是熱鬧,心上的喜悅浮在臉上,合不攏嘴,她說:“劉氏玉兒也將皇上放在心上?!?p> 她極少說這類話來表明心意,但是此番講了,感覺也很好,起碼皇上好開心,立刻吩咐下去日后水晶桂花糕納入御膳之中。
自從進了冷宮,就沒有再吃過曾經(jīng)最愛的桂花糕了。
此番淺嘗,覺著太膩。
“婕妤,奴婢路上聽聞幾個在王美人處當差的奴才講,皇上日日歇在王美人寢宮?!?p> “王美人才華美貌都是佼佼,這也屬常事?!?p> 眼中淡泊模樣,只有自己知曉心中是起了多少波瀾。
夜半時分,劉婕妤還是不能入睡,月光傾瀉在她的木榻上,她只有一床薄被,有了白日里的陽光,夜間稍稍暖和。
她病了,頭痛得很。
上一次病著的時候,有他在榻前不眠不休照看十日,她醒來又昏迷,昏迷又蘇醒,隱約聽到他的怒氣:“劉婕妤一日不好你們一日不可回家,若是她有大礙,你們便陪她同去,上碧落下黃泉都給朕好好照看她!”
真是暴君啊。
“劉氏玉兒,你講過永遠在朕身邊,你若是敢走,便是欺君之罪,你不許走!”
“玉兒,都八日了,怎么還沒有醒,你能不能聽到朕說話,朕盼著你醒啊,若是你醒來,朕必定好好罰你。”他在她耳邊放狠話。
她在昏迷中笑他口是心非。
兩日后她病好了,被他緊緊箍在懷中,她笑著咳嗽:“皇上,臣妾沒氣了?!?p> “胡說八道,劉氏玉兒,你竟敢咒自己,這是后宮大罪。”
“是,皇上請罰臣妾?!彼郎\淺笑著,帶著一絲大病初愈的狡黠。
她清楚得很,他哪會罰自己。
一向清冷的帝王竟眼眶泛紅,他在她耳邊狠狠說:“你若敢背棄當初誓言,碧落黃泉朕都要追著你討個說法。”
頭愈發(fā)疼痛,每每夜半三更,往事就愈發(fā)清晰,怎么都忘不了,她明明動一下手指都覺得好累,偏偏還有力氣去想不堪回首的往事。
怎么辦,她真的快痛死了。
她又在咒自己了,她還在冷宮里,為什么他不來找自己討要說法。
怎么辦,她沒救了,她又想他了。
梁景煙
也沒啥說的,但是今天是第一次在紅袖寫文,然后就是挺高興,然后就是大家支持,本來既定書名聲聲慢,but有人已經(jīng)用了,所以就醬紫了,是不是挺不好聽的,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