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久了才能叫做日子,劉婕妤已經適應冷宮的日子,除了頭疼的毛病不時會犯,兩位嬪妃有時候發(fā)起病來會打一架,平日里過得還算舒坦。
這天劉婕妤午睡正酣,被一陣嗩吶聲號角聲吵醒,好熱鬧的聲音,是秋狩回來了嗎。
劉婕妤睡意已消,走到廊上,雖然出不了冷宮大門,但是外頭熱鬧的聲音更勝,這皇宮,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若是小了,怎的那人一步也沒有踏到過冷宮范圍內,若是大了,怎么偏偏關于他的事情總能穿到自己的耳朵里,避無可避,實際上也不愿意回避。
秋狩回來是要冊封妃嬪的,這是歷來的規(guī)矩,那時候她便是由美人晉為容華,再有婕妤名號的。
兩年獨寵,兩年的冊封獨她一人,是無上榮耀,若是她有子,也不必淪落到這番地步。
但是他每次事后都會派人送上避孕湯,苦的很,她眉頭緊鎖,癱倒在他懷里,呢喃求他:“皇上,臣妾不喜歡喝這個?!?p> “玉兒,你現在年紀還小,生孩子有危險,這藥還是喝了,等你大些我們再要孩子。”他的聲音溫潤如玉,好聽極了,蠱惑著她一口喝進去。
“那好吧,等再過兩年吧,我想要兒女雙全,剛好湊成一個好字?!?p> 他就在她身邊,講:“好,都依玉兒。”
溫柔的像是夢中一樣。
她可真傻,皇后膝下長子已經二歲,是皇后十七那年生的,仔細算來,皇后十六便有身孕,皇后還有長女,剛過周歲,她曾經仔細看過,肉肉的小臉,見誰都樂呵呵的模樣,她往她臉上一碰,她就咯咯笑出聲來,誰不愛呢。
她也想要啊,只是他不要。
沒有也是方便的,如此,踏進了冷宮,也算是了無牽掛。
劉婕妤正想著這往事紛紛,不知不覺之中到了晚飯時候,皇上回來,小紅可以講的事情從廚房飯菜怎樣到了宮里娘娘的冊封。
她說:“皇上帶來了一個女人,是一個民間女子,冊封她為容華,簡直是直當當打了王美人一個嘴巴子啊?!?p> “后宮誰都覺得王美人定會被冊封,誰知來了這么一個半路截胡的,這不,王美人受了冷落,正在皇后娘娘處哭鬧呢?!?p> “她還去叨擾了皇后娘娘?”劉婕妤震驚,皇后娘娘不理后宮事務很久了,大約是在生了公主之后就不管了,只是在宮中管管皇子公主。
“是啊,在皇后娘娘面前哭了一陣,后來皇后讓她去找昭儀說說?!?p> “昭儀一向不喜她的性子,那王美人得寵時候沒少興風作浪,昭儀雖是應下了,但恐不會做什么,由得那容華得寵?!?p> “那容華想必是美人坯子?!眲㈡兼サ穆曇舻牪怀銮榫w。
“是啊是啊,我遠遠看到,她倚坐在皇上的龍攆上,隔著紗簾看不很清楚,但是全后宮的人都知曉她如今得了后宮頭一份寵愛?!?p> 她竟坐在龍攆之上,果真是頭一份寵愛。
她曾經央了他好久想要坐坐他的龍攆都被拒絕。
他一本正經回答:“劉氏玉兒,朕的龍椅你是不是也想要坐上一坐。”
“龍攆哪能跟龍椅比呢?!蹦鞘亲约弘y得的恃寵而驕。
“臣妾曾經聽聞前朝孝明皇帝賜她皇后自己架攆,是怕她累著?!彼狡鹱焐鴲灇?,非要他肯一次才罷休。
“你想當皇后?”那男人的聲音帶著些試探,蹭近她的耳朵呢喃。
她推開他,半真半假:“臣妾哪敢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前朝孝明帝一生只一位皇后,在民間稱之為妻子,又怎能叫人不羨慕。”
當不當皇后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他的心意。
那男人伏在她的脖頸彎里好一會兒,久到以為他已經睡著,才聽到他悶悶來了一句:“朕準了,你可以乘著朕的架攆在后宮繞上一圈,以示龍寵?!?p> 他的笑意變得戲謔,仿佛看透她的心里事。
“婕妤?”身邊的小紅試探開口,以為自己傷到婕妤心事。
從回憶中回神,劉婕妤看向小紅,得知她疑慮,寬慰她:“我不過是冷宮廢妃罷了,你講的于我而言不過是茶前飯后的軼事,我又如何又會難過。”
小紅聽到后才算放心,又講了幾句無關緊要事情。
皇后宮里鬧竊賊,但不久便被抓起。
皇后寢宮的佛堂失火,恰好那時候后宮妃嬪都在皇后宮中請安,火勢不大,很快就滅了,但是一座玉觀音在慌亂之中被不慎打碎。
“玉觀音?”她曾經也贈皇后一座玉觀音。
“是啊,皇后因此十分痛心,好像那玉觀音額頭上的朱砂是大主持特意點上去的?!?p> 那便是了,自己曾經去寺中祈福,那主持與自己也算是有緣,割愛贈了自己這一尊玉觀音,自己不信佛,便借花獻佛給了皇后娘娘。
那日請安,皇后看著那晶瑩剔透的玉觀音愛不釋手,講:“劉婕妤有心了,本宮正想要去求一尊玉觀音呢?!?p> 后來皇后回賜了她珠寶無數,恐怕在進冷宮的那日已經被宮里下人分完了。
小紅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外頭風起,劉婕妤打了好幾個寒顫,今日李貴嬪與黃美人難得的安靜。
她倒是寧愿他們微微吵鬧一下,也不必忍受冷宮一貫的清冷寂寞,她好久沒有對鏡梳妝了,此時鏡前的自己一頭枯槁烏發(fā),面色枯黃,唇色發(fā)白,簡直是女鬼模樣。
真是慘不忍睹。
也不知為什么忽然來了興致想要好好打扮一番。
梳理頭發(fā),涂腮紅,畫眉毛,點紅唇,一樣不落下,儼然受寵時候模樣,同剛剛完完整整兩人模樣。
看著看著有了些許睡意,這時候冷宮又是一陣熱鬧,李貴嬪本在外頭安靜坐著,這時候又發(fā)起瘋來:“你這賤人,竟然穿江南綢緞,本宮必定要撕扯掉你這臉面?!?p> “?。 庇质撬盒牧逊蔚暮敖?,還是李貴嬪的,劉婕妤心生不妙,出門去看看情況。
“你這賤婢竟敢打我!我跟你拼了?!?p> 但是李貴嬪甚至沒有碰到她的衣衫,她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奴才推倒在地上。
李貴嬪是個色厲內荏的人,一下子蔫兒了,爬著離開這個地方,嘴里還在咕咕噥噥什么,跑到劉婕妤身邊時候,狠狠撞到她,又笑嘻嘻地跑進房間內。
劉婕妤穩(wěn)住身形,這時候一聲嘲弄響起:“這不是劉婕妤嗎?看您的氣色還是與往常無異呀,怎么,莫非冷宮的日子比起外頭的還好?”
劉婕妤沒有跟王美人打過什么交道,唯一的一次談話就是在她寢殿外跪了三夜之后聽她說了那些刻薄的話,真是一生都忘不掉啊。
她可果然是尖酸的女子。
劉婕妤無意與她多做糾纏,直截了當問:“王美人來這冷宮有何貴干?”
王美人卻偏偏不愿直入主題:“劉婕妤倒是不同,進了冷宮還是這番脾性。”
“若是王美人今日來就是刻薄我的,請回?!眲㈡兼サ?,不相干的人無法讓她有情緒波動,也不配。
“呵呵,本宮是否要走,什么時候要走可輪不到你來講?!?p> “讓她給本宮跪下去。”王美人的話格外的陰森,身邊奴才的動作格外的粗魯。
要她跪下去?
她一生鮮少跪人,此番更是不可能。
掙扎之中劉婕妤挨了一記巴掌,剛梳理好的頭發(fā)落下,嘴邊溢出鮮血,她跪倒在地上,臉幾乎貼在地上,吃了幾口塵土。
王美人用發(fā)簪勾起她的臉,說著:“倒是個美人坯子,倒不知本宮這一刀子下去又是什么模樣?!?p> “劃便劃了,不過是冷宮廢妃,要這容顏有何用處,只是王美人,您來此處,皇上知道嗎?”劉婕妤的臉上劃過一抹嘲弄。
王美人看到之后惱羞成怒,又甩了一記巴掌到她臉上,她的眼前頓時一陣模糊,真是痛啊,幸虧不是用的簪子,不然更疼呢。
她甩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但是眼前還是一陣模糊,頭又開始疼了,外面的聲音都很難聽的清楚。
世界昏昏沉沉的,仿佛有婢女來報:“美人,不好了,皇上今夜來您寢殿,問您去向,奴婢們不敢不說實話,此時皇上正朝這邊過來?!?p> “你說什么?沒用的東西!”
他來了?
事后第一次相見竟然是在這種情景下么,她實在不甘愿,她這樣潦倒的模樣不能出現在他眼前。要相見,她必須身著挺拔衣裳,明眸紅唇,而不是粗布舊衣,嘴角掛著血絲的落魄模樣。
她已經看不清楚什么了,頭越發(fā)疼了,她恐怕快要昏過去了,但是她硬撐著,她其實是想見他的,真的很想見他,無關于境遇,無關于她的寵妃。
她只是想見他,僅此而已。
王美人是怕他的,“皇上怎么來了?”
“王美人怎么來了?”冷漠的語氣聽不出情緒。
“臣妾來看看姐姐?!?p> “哦?這樣啊?!彼f話一向如此,言不達意,話中聽不出情緒。
“朕也來瞧瞧?!彼f話的聲音是這樣淡漠,仿佛是在講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而已。
她所見的灰蒙蒙的世界里闖進來一雙明黃色的靴子,靴上一條長龍栩栩如生,干凈貴氣,與她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想好好看看他。
她也的確看得很是清晰,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矜貴模樣,干凈尊貴的衣衫,他的眼中情緒莫辨,像是在生氣,在惱怒,還是憐惜?
他修長干燥的手指勾起她滿是泥污和血漬的臉,他們竟離得這樣近,她能夠聞到他身上一貫的龍涎香味道,她曾以為自己進了冷宮便什么都變了,倒也不是,他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
她都不知道該怎樣呼吸了,心臟不自覺地跳動,眼神忽的清明了許多。
但是這些都被他的一聲冷嘲擊得粉碎,“竟變成這番模樣了?!?p> 他的手指還扣著她的下巴,但是她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她拼著所有力氣回他:“臣妾有罪,污了皇上的眼?!?p> 有生之年,還有機會說上一句臣妾,她無憾。
他卻無意多做糾纏,無情轉身,落下一句“走吧”便頭再也不回。
她眼看著他的靴子消失在冷宮門庭,下次再見不知是什么時候,或許她已不希望再見。
恐怕他也是。
“是!”王美人高興應下便跟著離開,一刻鐘前還熱鬧非凡的冷宮頓時清冷,她癱倒在地上,頭一突一突的疼,講不出什么滋味。
鼻尖仿佛還有他留下的龍涎香氣味,她曾經最喜歡的味道。
都是她曾經的故事。
凌晨時候,她撲在他懷中不愿起來,深深嗅上一嗅他身上的味道,沙啞著嗓子問:“皇上,為何你身上常年都是這樣的味道?!?p> 她還朦朦朧朧與睡意做爭斗,但是他早已眼神清明,也不用她侍候穿衣,自行套上外衣,“龍涎香,歷來帝王專用的?!?p> “怎么,不喜歡?”他的聲音淺淺的,怕驚著她。
“喜歡,很喜歡呢,聞著安心。”
那男人忽的淡淡笑出聲來,聲音清淡如水,“喜歡朕往你宮中也擱些。”
后來還是沒有送來,她進了冷宮,冷宮哪能擺龍涎香呢。
有水珠落在額頭上,喚醒劉婕妤原本飄忽的神志,庭院中飄著雨絲,打在半人高的草中,發(fā)出颯颯的聲響,劉婕妤掙扎了一下,渾身沒有半分力氣,風逐漸大了,這時已過寒露,夜間涼得很,她雙臂支著地,靠著手勉強坐起身,再慢慢站起,一陣頭暈。
撐著斑駁不堪的木門進了房間,“嘎吱——”再關上,一步一艱難終于到了床前,顧不上換衣,只覺所有力氣瞬間消失殆盡,昏睡過去。
夢中又是那一陣龍涎香氣,還有令她魂牽夢縈的干凈清冽的聲音,“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