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池家。
西院后罩房。
盈持自井中打了盆清水進(jìn)屋,把臉蛋貼到水面浸透下去,她吹了一口氣,“咕嘟”,一個泡泡從盆底浮到水面。
大半年前,當(dāng)盈持睜眼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九歲的年紀(jì),然意外的卻是,她成了一名粗使的三等小丫鬟,心情一度無比復(fù)雜。
井水的清涼讓渾身的毛孔舒展開來,盈持拿手巾擦干臉上的水珠,并且長長地舒了口氣。
凈手之后,端起木盆拖著疲憊的雙腿出門倒水,恰有兩個十五、六歲花般年紀(jì),打扮得山青水綠的二等丫鬟,俏生生挽著手,有說有笑地進(jìn)來。
是與盈持同屋的淺語和水仙。
經(jīng)過盈持身邊時,穿水紅衫子的淺語順口道:“咦,大素,你倒是利索,都洗完了?”
這些日子以來,盈持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個新名字。
然而盈持懂得,淺語并非純粹和自己打招呼這樣簡單。
她忙擱下手中的臉盆,又往井邊去打水,端進(jìn)去給淺語二人洗完,大家才各自歇午覺。
外頭赤日炎炎,來回跑了兩趟的盈持額角又淌下汗珠子來,打濕的手遲疑地往粗糙的老布夏衫上蹭了蹭,徑直往自己那張窄小簡單的板床走去。
這是一間給普通下人住的屋子,一目了然地簡陋。
半舊的柜子,掉了漆的小方桌,三條細(xì)細(xì)的凳子,此外就只有并排的三張板床了。
盈持走到最里面坐了下來,她的板床兩側(cè)挨墻,眼下是夏天,南北窗戶大開通著風(fēng),還算涼爽敞亮,去歲一整個寒冬臘月,她卻沒這么好過。
歪身歇下,硌得骨頭嘎達(dá)嘎達(dá)地一串兒細(xì)響,板床太硬,可相比之下盈持實(shí)在太想好好睡個覺了。
睡意朦朧間,耳邊又傳來輕細(xì)而連貫的嗒嗒聲,反復(fù)好幾下,像是手指摳著草席的紋理發(fā)出的聲音,中間床上傳來水仙的悠嘆:“咱們十四爺將來模樣自不必說,定是好的。”
語意令人難懂,似含著淡淡的失望。
顯然這不是說給盈持聽的。
果然,最外側(cè)的淺語嗤地一笑,接著是翻身的聲音:“這你就別妄想了——依我說,八爺雖說人混了些,年紀(jì)倒還能湊合,更勝在脾氣溫和,你還不如學(xué)學(xué)原兒……”
“別說了?!?p> “礙的什么?她才那么點(diǎn)?!?p> “還是小的好……“水仙語帶微酸。
“各人有各人的命!這模樣大了頂多出去配小廝,還是家生子,興許瞧在老嬤嬤的面子上,能許給二門上傳話的已是頂破天了?!?p> 回答淺語的,是水仙的一聲輕笑。
再無別話。
就在盈持意識全無睡過去的那一刻,卻忽覺有人再三發(fā)力推她:“大素、大素!“硬是將黏人的瞌睡蟲趕跑了。
盈持木木地坐了起來,發(fā)生什么事?
卻見淺語知心地對她道:“大素,想去外頭玩嗎?我這兒要買金銀線,得往大勝門去才有。”
說完,拎起手中的一串小錢揚(yáng)了揚(yáng),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盈持聽著響兒,眼睛亮了亮,接住淺語扔過來的幾個銅板,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感似地歡笑:“好啊,我?guī)妹靡黄鹑ァ!?p> 她立刻跳下床板,頭也不回地往后街家去了。
背后,淺語和水仙相顧得意地一笑。
……
大勝門外十里、小河橋畔。
這個月,盈持已是第四次來到這里,三次空手而歸。
烈日如火,黃土地面泛著耀眼的白光,蜿蜒的水面也亮得不能直視,這里兩岸搭著連綿的棚鋪,人像被擱在燒紅的炭爐里炙烤,曬到皮膚辣得發(fā)痛。
盈持已經(jīng)汗流浹背,她的身后,妹妹小素?fù)沃蛡憔o緊跟隨。
出來一趟時間有限,且只有這樣的三伏天,她才有機(jī)會替大丫鬟們跑腿,順找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塊石頭。
石橋下,一株蔫頭耷腦的大棗樹,樹下有個麻子臉的掌柜。
今日麻子掌柜的貨架上,多了一塊古怪的石頭。
盈持想了想,先在這家挑了一支滿身銅綠的簪子。
然而讓盈持直皺眉頭的是,大麻子今日心情似乎不佳,買賣做到一半竟擱下了,粗獷豪邁地與鄰居起了爭執(zhí),甩開粗膀子與人你來我往地推搡著,競著嗓門,將鳴蟬嘶啞的叫聲都壓了下去。
引得愛看熱鬧的小屁孩與好事之人從門后抻出頭,不斷張望起哄。
盈持心下發(fā)急,買賣做好你們再了結(jié)恩怨也不遲?。?p> 稀里嘩啦一通聲響,大麻子一屁股摔進(jìn)了自己的古玩堆,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紛紛從架子上掉落,其中一塊灰白的石頭“啪嗒”摔到地下,不巧又被后面一塊大的石頭沖下來實(shí)篤篤砸中,頓時裂成一大一小的兩瓣,稍大塊的半邊露出更多銅綠的霉點(diǎn)與紫黑色的斑點(diǎn)。
大麻子挨了打,扭頭又見滿地狼藉,便揪著對方索要賠償,一時拼起性命來,扭打上對方的店里。
連小素也不小心被麻子帶倒,盈持忙將她扶了起來,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眼睛飛快地朝里掃視,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塊帶霉斑的石頭上。
呼吸略頓。
她揀著空地走過去,鄭重地將那半塊石頭撿了起來,拿在手中反復(fù)端詳了幾眼,猶豫片刻,從懷中掏出兩個銅錢放在案頭:“咱們走?!?p> 誰知剛出得門,大麻子卻轉(zhuǎn)眼報(bào)完了仇,也吃了人一頓老拳揉著膀子回來了:“哎,站住?!?p> 盈持暗暗嘆了聲氣,轉(zhuǎn)身、仰頭。
只見大麻子一臉油汗,沒好氣地道:“你怎么拿我東西?一聲不吭地就想走!”上前將盈持手中的石頭拽了回去,順便還瞧了眼發(fā)霉的破石頭,斂下失望的目光,又往地下去尋另外小半塊。
“你方才還把我妹妹撞倒了?!庇掷碇睔鈮训匕褐X袋,瞪著大麻子。
麻子只望著地上那半塊石頭:“那你也不能隨便拿人東西呀?!?p> “我明明給了錢的,怎么叫拿?你說的真難聽?!庇种钢莾深w銅錢。
卻見麻子彎腰撿起,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這石頭少說值二兩銀子,你只給兩個錢還不叫拿?”
盈持便低頭往小素手里細(xì)小的爛銅簪子看去,麻子立刻道:“那簪子值二十個錢,這么大塊石頭可不得值二兩銀子?”
盈持低頭略作沉吟,又打荷包里數(shù)出二十八顆銅錢,排在案頭,抬頭又看麻子。
大麻子撇了撇嘴,大膀子一揮:“去去去!沒功夫答理你們,今兒真晦氣,賣你一根簪子大不值當(dāng)了?!?p> 盈持冷冷地看了看大麻子,還賴她了?“您打架可別拉扯別人?!?p> 再低下頭來挖啊挖,煞費(fèi)苦力又摳出十顆銅子。
大麻子也低頭瞅著她,直瞧得兩眼珠子發(fā)酸,撇開臉嘆聲氣收拾起地上的東西來。
盈持見人半晌都不理會自己,遂假裝上前欲將銅錢收回錢袋。
“等等,錢留下,石頭拿走?!闭f著,將那半塊丑石頭重重地塞到盈持手上,轉(zhuǎn)眼已將四十顆銅子捋進(jìn)抽屜里了。
盈持雙手擎著碗大的霉點(diǎn)石頭,手臂上還掛著小包袱,鼻子里老牛耕犁冒著煙似地,吭哧吭哧往回走。
半晌走得腳酸,回頭只見一頂撐開的油傘在走路,綴在自己身后。
小素整個罩在油傘下,黝黑的臉上亮晶晶的掛下數(shù)道汗水,下巴尖尖瘦瘦,才五歲的小身板單薄細(xì)弱,拖著步伐,也著實(shí)走不動了,盈持便揀了處樹陰,拿塊布往草上鋪開,讓小素坐下歇腳。
小素見盈持小心翼翼地將那石頭放在腳前,看得比包袱還要緊,遂好奇的大眼睛圓溜溜地問:“姐姐,咱們走老遠(yuǎn)的路,你怎么只買這石頭和簪子?”
盈持笑了笑,接過小素手中攥著的爛簪子,隨手往后面草叢里一丟。
小素急了,想去找回來,被盈持按?。骸澳莻€沒用,不過是障眼法,讓那掌柜以為咱們是不識貨的,沒什么眼光——到家你拿著這石頭,有人看見只說路上撿了砸狗的?!?p> 小素倒也乖巧,嘴里嘟噥道:“摔壞的,沒用了,回去路上丟野狗。”卻仍不忘回頭,再三顧惜那堆草叢。
盈持回到池府后街上的家中,朝隔壁瞧了一眼,只見她祖母李嬤嬤側(cè)身朝里躺在床板上養(yǎng)病,咳嗽了兩聲。
她遂拉了小素往自己房里來,蒙頭將那丑石頭藏去床底下,退著爬出來,顧不得后背額頭起了層密密的痱子,被汗水打濕了歷歷辣辣的疼。
是成是敗,就靠它了!
但愿這就是那塊石頭,可千萬別教她失望,時間并不多了。
盈持收回目光,走去水缸前舀了瓢涼水,先讓小素喝過,然后自己喝盡,這才掏出方才在大勝門買的兩塊香糕來,遞給小素,把聲音壓得低低地:“替我看好了。今兒這事誰也不許告訴,連祖母都不能說,不然下回再不能出去逛了?!?p> 小素扒拉著香糕吃得香甜,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
盈持這才繞至池府角門,打二門回內(nèi)宅。
二門邊上或站或坐著幾個爺們,大多挺胸凸肚,氣定神閑地在那里與一簇年輕的小廝說笑,其中有個瘦刮刮衣著隨便的老年人特別顯眼,那人身旁斜著一個小矮個子的男人,約摸三十多歲,胡子拉碴,衣衫油膩,歪瘸著一條腿,呆滯地望著遠(yuǎn)處,不時嘴里還唱兩聲曲兒。
那老頭盯著盈持走過,卻忽然輕飄飄調(diào)笑著向身邊的瘸子道:“喏,這女娃再大點(diǎn)你帶回去做媳婦好吧?”
那聲音不輕不重,盈持聽得一字不落,只覺背上一凜,忙快步走開。
回到后罩房凈了曬得發(fā)紅發(fā)痛的臉和手,才往前頭正房里去,將金銀線給了淺語。
淺語接過,隨口道:“怎么才回來?方才那誰還問你呢,虧得我替你打掩護(hù)——十四爺?shù)狞c(diǎn)心怕是好了,快去大廚房取了來,十四爺下了學(xué)回來用著正好——今兒是香薷飲和八色糕點(diǎn),可別弄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