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持從大廚房出來,雙手拎著兩尺高的大漆描金提盒,側(cè)歪著身子往回走,半路又起了汗,蟄得額頭痱子刺痛,忙揀了兩塊高大的湖石下蔽蔭歇腳,擱下提盒,舉起袖子輕輕地洇汗。
此時日頭雖已西斜,也淡淡地有了幾絲風,可依舊暑氣烘熱難祛。
盈持才拿袖子拭脖子上的汗水,一抬眼,從湖石玲瓏的縫隙中,遙遙看見水仙沿著長廊往這邊走過來,只見她發(fā)鬟烏亮、粉面含春,穿著月白羅衫水綠羅裙,指上纏著手絹,偶爾左看右顧一番,還回頭兩下,似是背著人一般。
盈持也不叫她,等她行過,又見她快步穿過另一頭的月洞門,多半是往池羲光的書房去了。
心下不由得動了動,遂從湖石后面走了出來,恰巧后面有個小丫鬟過來,忙攔下道:“十四爺?shù)狞c心,淺語姐姐要的,煩請幫我拿回去,我來不及要解手?!?p> 她急慌慌似真的要尋地兒去,那小丫鬟信以為真,也不好推卻,盈持等她走遠,就奔著水仙的方向七拐八彎地跟了過去。
池羲光排行十四,是戶部尚書池家唯二的嫡子,他的書房離正院較遠,另辟了一處獨立的小小院落,少有人來去,環(huán)境清幽,右邊帶個小池塘,屋后還有片小林子,平時只有池羲光的伴讀與幾個貼身小廝住著。
院門微掩,盈持推了進去,卻見里頭靜悄悄地并沒有人,盈持以為自己跟錯了地方,才繞到屋后,不想半敞的后窗里月白色衫子的影子一閃,盈持立時放輕腳步,悄悄往里看,卻見水仙站在地下垂著臉發(fā)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會兒,忽聽得前頭院子里有響聲傳來,盈持避在窗后,只見水仙竟往內(nèi)室跑去。
盈持只覺不對勁,卻一時又琢磨不出哪里不對。
唯有靜觀其變。
卻見推門進來的人并不是池羲光,而是池羲光的伴讀林憬還。
林憬還進屋后側(cè)身往旁邊讓,后面池羲光與另一名寶藍紗袍的少年相攜步入門檻。
“現(xiàn)在總可以說了吧?”池羲光快滿十二歲了,身著紫色暗紋紗袍,長得如同枝頭的杏花般嬌嫩白皙,與那藍袍少年仿佛很熟的樣子,相互讓了讓,各自落座。
“好兄弟,你不惱我才說——淮王世子也不知哪兒打聽來的,得知你我相與,前兒找人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千求萬謝要我傳句話,請你把小雛香的張軟軟讓給他先?!蹦巧倌昵浦贿^十三、四歲的樣子,從荷包里捻了一張銀票出來,推給池羲光。
池羲光看也不看那銀票,只冷顏問道:“他才到都中多久?什么時候竟見過軟軟了?”
那少年低頭道:“這卻是不知。想來小雛香的老鴇兒在外頭也沒少吆喝?!?p> 池羲光當下立起眼來:“她敢?!”
少年見狀訕訕一笑:“她想必是不敢的??沙Q跃葡悴慌孪镒由睿涇浻挚扉L成了……世子說,兄弟你若肯讓,三、二千的銀子,不消你開口,他必厚厚地謝你。”
池羲光聞言也只淡淡地道:“我倒是肯給他面子,只怕軟軟不依?!?p> “世子也是沒法子,說下月他生日,南邊有幾位朋友過來,雖不是什么布政使大都督家的少爺,可多是純金子打成的斯文人,還請兄弟你勿掃了他的面子。我情知你必不在意那點銀子,因此也十分為難,只他王府的胡詹事央告我多日,我委實也推卻不過?!?p> 池羲光目光微動,卻不答理,只“?”地收了手中的玉竹扇,朝外頭呵斥:“人都到哪里去了?怎的只這兩口冰鑒,這三伏天叫人怎么活?”
那邊門外登時有五六名小廝爭先恐后涌進屋去,往里頭瞅了兩眼,忙告了罪,趕緊回出去張羅。
又見屋里靜默半晌,那少年方又細聲低語地勸道:“好兄弟,我想著淮王雖然久不在上京,可到底與當今一母同胞,再有,女人哪里沒有好的?沒了那張軟軟,也還會有王軟軟不是?”
“哼,”池羲光展了扇子搖了搖,輕蔑地冷笑,“只我聽到的可不大一樣。小雛香的老鴇兒說的可是,淮王世子告訴她,是你向他舉薦了軟軟的?”
說著,便笑著問那少年:“虧我還當你是兄弟,什么都告訴你,你卻暗中給我使絆子,壞我好事,你得了他什么好來?!”
“這、”那少年不想池羲光當場翻臉,一時竟怔愣住了,池羲光見他半晌說不出話來,遂道:“給我打?!?p> 那少年嚇得身形一抖,竟忘記討?zhàn)埢蚴翘与x,卻只見林憬還早上前一步,拎起那少年的衣襟,伸出拳頭劈頭蓋臉地捶了十幾下,沒半會兒功夫,那少年已是稀里嘩啦,臉如同崩裂幾道縫的西瓜了。
“顧華余,回去你可曉得該怎么說?”池羲光低頭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少年笑問。
顧華余慘叫了幾聲,已經(jīng)捧著臉哭了起來:“我明兒就回北地老家去?!?p> 池羲光抬起臉來,只見唇角彎起一抹譏嘲的弧度:“這如何使得?”
“只怕淮王世子還派人來找我說項——我既與你兄弟一場,原想替你做個順水人情與他結(jié)個好,不想竟好心辦壞事,鬧得里外不是人?!?p> 池羲光扯了扯嘴角:“如此,倒是小爺我冤枉你了?”
顧華余似聽出他言帶譏諷,只連連道:“罷罷罷,你既舍不下那張軟軟,算我多事,自該避開。”
“你就這么一走了之?”
“你待怎樣?”顧華余見池羲光駭人的目光看過來,嘴上喃喃地道,“是我嘴賤。便當拿個千把銀子,就說是兄弟與淮王世子的,好生勸他歇了念頭?!?p> “他若不肯呢?”
“三、二千兩,總要他打消了那念頭方是?!?p> 池羲光這才勾唇一笑,吩咐小廝進來,送顧華余出去了,這才扭頭道:“如何?”
林憬還立在旁邊,淡然道:“淮王世子初來乍到,這份見面禮不算簡薄了?!?p> 只見池羲光得意地目光閃了閃,將扇子往小方幾上一拍,起身抬腳出了門:“怪膩的,去洗一洗。”
林憬還送他到外頭,不一會兒仍回到這屋里。
“出來!”
盈持在外頭窗下聽得林憬還的低喝,眼珠子動了動,更加斂息不動彈,果然僵持半晌,便聽到屋內(nèi)有女子的聲音:“水仙給林二爺請安?!?p> 透過窗子縫隙往里看,只見水仙垂著粉臉出來,到了人跟前還大方地福了福。
“你怎的在我屋里?”林憬還問她。
“奴前幾日與我們爺收拾書房,不意掉了扇子在這院子,今兒得空來尋一尋?!彼烧f著,便仰著水靈靈的勾魂眼,“不想竟落在林二爺屋子里,既如此,林二爺就好生收著,這天氣正好使呢?!?p> 卻見林憬還立著不語。
水仙又嘴角噙笑:“方才奴給林二爺?shù)奈葑邮帐傲艘幌拢€請林二爺不嫌棄奴粗笨,收拾的潦草匆忙?!?p> “不敢勞動姐姐?!绷帚竭€倒是客氣了聲,誰知話頭一轉(zhuǎn),竟又淡漠地直言不諱,“方才十四爺出去了,瞧著似去沐浴?!?p> 只見水仙臉上的笑意乍然收盡,臉色一下子臭了起來,眼中飛刀子般瞪了林憬還一眼,欲言又止之下又接連遞過去兩記白眼,瞧那模樣分明是不敢置信,又很覺憋屈。
完了將手中帕子嬌嗔地朝下一甩,留下絲絲余香,連行禮都省了,扭著身子三步兩步人已到了門邊。
只又扶著門框頓了頓足,卻未聽見身后林憬還喊住留步,只得悻悻揚長而去。
盈持在暗處看完了兩出戲,心下正兀自盤算,方無聲無息地退后半步待轉(zhuǎn)身開溜,卻不想回身就“呯”地撞上一堵肉墻,登時揉著多災多難的額頭,猛又聽得頭頂冰冷的聲音:“看得開心么?”
盈持直起身來,不由得沉吟片刻,既被逮個正著,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林二爺,請里邊說話?!?p> 她走在前頭,待進了屋便反手將門推上,也不理會林憬還打量她的目光,毫無怯意地徑直坐到椅子上,又拿幾上的茶水灌了兩盅下去。
完了方才看向林憬還,林憬還不過十四歲左右年紀,長身玉立,面容清秀,雖無池羲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慵懶,然而雙眸煥發(fā)著少年人的傲氣與神采。
盈持皮笑肉不笑地道:“林二爺好拳腳。”
林憬還卻不吱聲,并不接話。
“你手頭缺不缺銀子?”盈持沒功夫等他,也不繞彎子,“我最近有件事,要找個人跑腿?!?p> 這下林憬還詫異了,他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于是冷冷地反問:“銀子?”
卻不想盈持淡定地道:“此事若成了,我必不會虧待你。”
林憬還便目光復雜起來,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粗糙卑微的小丫鬟。
腦袋角上兩個毛毛的丫髻,用紅頭繩扎得倒還仔細,瘦得癟癟的小身板,一身粗布衫略有些寬大,估計縫衣裳的時候故意做大的,應該可以多穿兩年,果然袖子與褲腳各卷了幾下,袖管下露出一雙小手細如雞爪。
巴掌臉黝黑,讀不出任何表情,只她安然端坐,氣定神閑,說話不緊不慢,尤其一雙眼睛沉靜而冷酷,威嚴如君臨天下,帶著——殺氣!
這眼神絕對不可能屬于一個八九歲的粗使小丫鬟!
“那若是成不了呢?”
盈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那么點事都成不了,我還能指望你做什么?”
說著,兀自起身離去:“等我消息。”
留下一頭霧水的林憬還,所以寥寥數(shù)語,他竟成了——幫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