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孝齡在筆莊外與素轍作辭,騎馬匆匆趕回伯府。
前面已經(jīng)看到宅子時,呂璠在后頭叫他,只伯孝齡心中有事,竟不曾注意。
回府之后直奔正房,伯兆夫婦正在聽女兒伯衛(wèi)萱撫琴,少女靈動的蔥指之下,琤琤流淌出“陽春白雪”活潑明快的曲調,聞之如淙淙潺潺的清溪水,令人心情格外愉悅。
這若換作平時,伯孝齡定與有榮焉地陪伴坐下,安靜地欣賞。
只是今日……
“爹爹,娘親,我方才看到我們家的雙脊鯉魚墨了?!?p> 琴聲戛然而止,屋中一靜。
伯兆:“在哪里?”
伯夫人:“可看真切了?”
震驚之色溢于言表。
“那北斗魁星的斗字下,有孩兒當年頑皮用金漆加的一條小尾巴,孩兒再不會認錯!”
伯夫人揮一揮手,屋里頭服侍的下人都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方聽伯孝齡將筆莊之事一一道來。
“老爺,那錠墨倘若真的遺失了,或是旁人不曉得的,得了用掉了,也就沒什么事了,反倒不留后患,可如今突然在京城出現(xiàn),又被人當寶一樣買了去,會不會出事?。?!”
伯夫人驟然聽聞此事,不免心下著急,見伯兆垂著臉只蹙眉不語,便緊張起來。
“老爺,孝齡與冷家三姑娘的婚約已定,過兩年便可成親,這中間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
“我知道!”伯兆沉悶地道,“你以為我不擔心這些嗎?”
屋子里一掃方才的明快與其樂融融,氣氛隨之凝重了起來。
伯夫人坐立不安地試探:“那兩個孩子會不會也在上京?我們要不要派人去找一找?”
伯兆這才抬眼,細察伯夫人眉眼間的郁懣之色,嘆息著轉而問伯孝齡:“你認得那買墨之人么?”
“孩兒不認得那兩個姑娘,但認得與她們一道的那個林憬還。是司徒師兄在率性堂的同窗,孩兒常見他倆一塊兒,還有西北侯府的二爺嚴長定,三人似乎相交甚篤——之前孩兒曾在固山見過,此人竟一劍殺死了一只老虎!”
這么說硬來是不行的了。
伯兆驚愕之下更添煩惱,心中無底:“先遣人去打聽一下,那買墨的人家是什么來頭,想辦法將墨換回來。”
伯夫人卻是心頭松了松,覺得氣順了許多。
轉眼見伯孝齡面帶愁容,遂起身上前,拍了拍他的手安撫道:“不過是一錠墨罷了,咱們也可以不認的。此事你爹爹與我定會處置妥當,你就是冷家的女婿!”
只是伯孝齡不覺著有多寬心,這塊李墨是伯家祖上傳下來的,世交之間皆曾耳聞目見,不是嘴上說不認便能不認的。
“爹爹,娘親,我們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會不會惹人非議?孩兒以為,若是人還在,自當再找找看?!?p> “怎么不好?你糊涂!”
果然伯夫人生氣了,丟開他的手,有些話不吐不快。
“那素家遠在江南道,早已家破人亡,門庭敗落,最壞的是親戚貪婪無比,連兩個小姑娘都容不下!當年你父與我也是生恐被那些人得知之后勒索,才壓下這樁婚約,于人前半點不敢聲張,在他們跟前更是連信物都不敢提一句!倘若被那些人知道了,定然要糾纏不休,讓我們從此不得安寧!”
伯夫人回到座上,捻起一塊山藥香糕來,放在口中慢慢品嘗,又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方又溫和看向伯孝齡。
“人是要找的,但誰知她們如今流落在什么樣的地方?你爹爹說得對,先將那墨要回來是正經(jīng)。后面若是湊巧將人找著了,你爹爹看在與素御史舊識的份上,依情況總會幫扶一把?!?p> “哥哥,爹娘這么做沒什么不好,已是很周全了,”伯衛(wèi)萱一直安座在旁靜靜聽著,見伯孝齡曕前顧后顧慮重重,于是從琴凳上起身,走到跟前好言相勸。
“你與冷三姑娘的婚事是三書六禮,文定已過,只差請了好日子,將嫂子迎進門來了。這上京城如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若是早年與素家有過口頭婚約之事鬧了出來,你讓冷三姑娘如何自處?且我們與冷家結親不成反成仇人,難道要從此交惡?”
說著,伯衛(wèi)萱又捧起茶來給伯孝齡:“哥哥,你好好想一想,你可是爹娘的嫡長子,肩上的擔子不可謂不重。最要緊的,那素家姑娘離家出走,這些年在外無親無故地,不知會落到什么樣的境地。妹妹常聽人說,這娶妻娶賢,可是會影響家中三代人的。請哥哥三思啊?!?p> 伯孝齡接過茶盞,聽得妹子這樣說,心下自愧不如妹子懂事,于是點點頭道:“孩兒都聽爹娘的?!?p> ……
素轍睨著胡詹事縮在馬車的一角,疼得嘴唇直哆嗦,不免有些過意不去:“我不替你出氣,你可恨我?”
胡詹事勉強打起精神來,氣息微弱地回答:“下官不敢?!?p> “你活該!”
素轍閉了閉狹長而清明的雙眸,腦海里閃過盈持那張桀驁得理所當然的面孔,唇角冰冷地一笑。
死丫頭到底什么來路?!
聽見耳旁胡詹事低聲稱“是”,聲音之中不無委屈,素轍輕輕擺了擺手,睜開眼定定地望著他。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呢,林憬還跟嚴長定好得跟一個人似地,四哥兒三句不離林二哥。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你說是不是?你方才那一巴掌真的落下去,削在那丫頭的臉上,你覺得林憬還不會銜恨在心?那么后面指不定哪一日他就要壞事,比如在嚴家兄弟跟前說我淮王府出手打女人!”
胡詹事臉上露出恍然醒悟的神色,對上素轍眸中寒芒點點,一驚之下也不管那支斷臂了,掙扎著跪了下去,痛悔不迭:“下官魯鈍,下官該死,險些誤了世子爺?shù)拇笫??!?p> 額頭急出的汗亮晶晶地,忍痛說話間也不斷倒抽涼氣。
“罷了,你那也是為了給我出氣,”素轍見此情狀,便也點到為止,大紅蟒袍一展,伸出手虛扶了一把,“只是眼下形勢比人強。那丫頭是不肯讓人的,你只好忍著點!她如今又脫離了池家,身份肯定更不一樣了。不是有句話么,朋友妻不可欺,現(xiàn)在她適用。”
“下官遵命?,F(xiàn)如今連世子爺都忍著這口惡氣,下官還能怎么著?”
胡詹事垂頭喪氣地道。
說著單手支著座兒費力起身,屁股重重地挨回座上。
素轍聞言,眸中飛快掠過一絲雪亮的寒意,低頭轉了兩下手上的玉扳指,口中淡淡笑道:“看來林憬還算是手下留情了,你好像不怎么疼嘛~”
胡詹事臉上橫肉跳了跳,差點哭出來:“世子爺?!?p> “激我?”素轍抬起粉底朝靴,熟練地朝重新跪倒的胡詹事踹去,“能算計本世子的還沒生出來呢!”
胡詹事不避不讓,實篤篤受了一腳:“下官嘴快,是下官昏了頭,求世子爺開恩,寬恕下官?!?p> “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彼剞H思忖著,“那丫頭有古怪,你去好好查一查?!?p> 馬車微微往前沖了一下,很快停了下來。
一陣涼爽的風吹進來。
簾子掀開,有隨侍的太監(jiān)小廝上前來,將負傷領命的胡詹事攙扶下車,往醫(yī)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