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過去,里里外外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落座主桌的清河王元懌。
“高陽王一直說瞧不起石崇,欲與古人試比高,可他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帶著石季倫的影子。什么十里錦障,什么殺人勸酒,都是前人玩剩下的?!斌@悸稍歇的陽禎,抱著拳頭倚靠在門邊,在心底暗暗嘟囔著。
“大王,請憐惜奴婢,喝一杯酒吧!”匍匐在地的舞姬哭訴道。她披戴綾羅細(xì)紗,滿身蘭麝的芳香,方才還在歡顏巧笑,此刻卻是淚如雨下,叩首求著正襟危坐的白面宰相。區(qū)區(qū)一杯薄酒,維系著一條鮮活的性命,她和他之前的幾個同伴,已經(jīng)苦苦哀求眼前的鐵人許久,可后者仍舊毫無反應(yīng)。
而眼前的清河王,卻依然正襟危坐,面沉如水,完全不為所動。此番被元雍這個宗室長輩邀請,他雖然礙不過面子前來,可卻在富麗堂皇的王府里坐立不安。兩百年前,石崇和王愷的斗富預(yù)示著西晉的頹亡,如今正值巔峰的北魏也遇上了這般情況,讓他這個負(fù)責(zé)決斷政務(wù)的太傅兼太尉,如何有心情歡暢飲酒呢?
“把這個沒用的東西拖下去,殺了扔出府去!你,上去請清河王飲酒?!弊谏鲜椎闹魅烁哧柾踉海患辈痪徶笓]著。隨即就有兩個武士奉命上前,把猶自哭泣不已的舞姬拖拽了下去,處理掉又一個犧牲品。
隨著遠處的慘呼聲,被點中的下一名不幸舞姬,不得不抹干臉上的淚水,捧起合浦珠鑲嵌的赤玉酒盤,努力擠出慘然赴死的笑容,戰(zhàn)戰(zhàn)兢兢挪著步子向清河王座位踱去。她們只是毫無地位的豢鳥,生死進退從無自主。
“元懌,你要做樣子差不多也就夠了。平日里標(biāo)榜著仁愛道德,可這時候狠心看著他人橫死,還能心安理得坐著看嗎?”在宗室的那一側(cè),領(lǐng)軍將軍元乂倒是看不下去了,替主人打抱不平起來。
“就是,就是!”不少哀憐無辜的宗室公卿們,都聞聲附和道。
“我也真好奇,你們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的?”元懌帶著怒氣反唇相譏。
“唉,也罷。嘆茲窈窕,生于卑微!你要是執(zhí)意這么做的話,那我輩也無法阻攔,只是可惜罷了?!闭讨f軍在手、太后撐腰,元乂對元懌憤怒的眼神毫不在意,輕嗤一聲扭過頭去,肆無忌憚得繼續(xù)取樂。
“卑微?爾等莫要忘了,我拓跋氏也是崛起于塞北苦寒之地,漢人強盛時我們也曾為奴為婢,只求在邊疆茍活而已。是先祖?zhèn)兒`路藍縷、開創(chuàng)基業(yè),再加上天命庇佑、萬眾一心,我等才能安享今日的富貴。豈能因為現(xiàn)在的安逸,就忘卻了先輩創(chuàng)業(yè)的百般艱辛?”元懌克制住心底的憤怒,環(huán)顧著神情淡漠的眾人,苦口婆心得勸道。
“宣仁,我是顯祖獻文皇帝的兒子,這些事情不用你來教訓(xùn)!連當(dāng)初我大魏從平城南下洛陽時,都是我親自行鎮(zhèn)軍大將軍之職留守代北,哪一件大事我不曾參與出力?在座的各位大臣,大多是都是你的長輩,平日里配合你那是應(yīng)當(dāng),可是眼下是休沐假日,你還非得打斷興致嗎?”話說到這個份上,身為主人家的元雍終于不能冷靜坐看,忍不住重重哼了聲,喚著這位侄兒的字呵斥道。
“也不知是誰人,丑事聞達于天下,穢行見笑于祖先。平日里頂著副光鮮的頭臉,就敢以‘正義’的名義職責(zé)他人,拼命攬權(quán)、鏟除異己??晌吟庀碌氖孔湟簿褪前绰蓴r住了車馬,就換得某些人暴跳如雷,什么公義道德都不顧了?!眲e人會怕,可元乂是根本不怵,他是貨真價實的太后妹夫,又有何懼來哉。
“哈哈哈!”聽見有人說出大家都不敢說的話,還在執(zhí)筷端杯的公卿將相們,一個個憋笑憋得滿臉通紅,不少人都直接拍案笑出聲來。尤其是老臣李崇,為了掩飾尷尬他橫臂遮面,只露出雙瞇成縫的眼睛,躲在袍袖的后面不住顫動。
群臣的這副反應(yīng),讓本來還尚顯冷靜的元懌,變得更加惱怒難抑、悲不自勝。他苦心孤詣做了那么多實事,難道安享富貴的滿朝公卿,就無一人理解、聲援自己嗎?
“提我作甚?”門口處心虛的陽禎趕忙縮回頭去,不敢讓元懌瞧見自己。
“清河王時刻憂心國事,猶如一飯三吐哺的周公,這也是值得稱頌的盛德。諸位莫要因此遷怨,他一定不是有意阻撓飲宴,只是有心直言罷了?!边^了好一會,到底還是崔光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音量不高卻神態(tài)堅定??墒撬芤懒夹淖龅囊簿褪侨绱耍?dāng)個居中調(diào)停的和事佬,而不會得罪滿座同僚。
心中寒意刺骨的元懌,聽到這話才感覺好受很多,他朝崔老侍中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低聲嘆了口氣??墒羌幢惆俟俨焕斫狻⒆谑也毁澇?,他也會始終堅持著振興魏國的信念,將自己的宗族引向更遠的未來,而不是安逸于眼前的驕奢。他緩和了自身語氣,忽視剛才的冒犯,試圖與眾人再度溝通。
“當(dāng)初晉人正是如此奢靡,晉武帝后宮萬人羊車,平原王司馬干剖棺淫尸,王戎的錢財堆積到生銹也不曾動用,何曾日食萬錢還說無法下咽。那還尚且是天下承平一統(tǒng)的年代,都招來了國家大禍,個個身死族滅。如今我朝只有半壁江山,北有蠕蠕寇邊不止,南有梁帝時刻窺伺,怎么可以就安心享受了呢?諸位貴為藩王宗親、公卿大臣,理應(yīng)顧念天下社稷??!”元懌邊說著便站起身來,對廳堂內(nèi)的皇族們啰嗦個不停,期盼著能喚醒各位勛貴。只要能多一分理解,他肅正綱紀(jì)的各項措施,就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諸位大臣雖然笑過鬧過,可大抵上還是明事理的人,聞言縱然是表面上不露聲色,可心底也在低聲贊許。特別是那些熟讀經(jīng)史的漢族大臣,其實都知道這樣的“斗富”乃是歪風(fēng),只是沒有辦法去匡正罷了。至于宗室里里則心態(tài)各異了,有的想著應(yīng)該勵精圖治、混一四海,有的則想著應(yīng)該見好就收、安享半壁。
“諸侯王應(yīng)當(dāng)日聽音樂,玩賞歌舞美女,享受富貴度過一生,這才是先祖立國所期望的嘛。況且治事各有相應(yīng)官吏,只要負(fù)責(zé)安排好他們,天下賢人自會為我們大魏分憂,閑雜事不足為慮。若是不停插手帝王事物,居心何在?”元乂毫不在意得答復(fù)著,反而暗地里再譏諷了一句,毫不意外得繼續(xù)唱著反調(diào)。
“是?。≌f起政務(wù),有清河王獨掌不就足夠了嗎?孤只在乎每天看得到太陽升起,而擔(dān)憂每天能否看到夕陽,如是而已。百年之后太過久遠,誰又會真的在乎呢?!痹夯卮鸬酶鼮楦纱啵e起了水晶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被侄子晚輩,當(dāng)眾橫加教訓(xùn)、說東指西,他的心態(tài)自然很是不佳。
“你去求你的千秋萬歲名,我們享我們的短暫百年身,有什么好值得爭辯的?對待同宗的長輩尚且如此,又有什么面目執(zhí)掌天下?且去,且去!”斗富的另一個主角,一直安坐如泰山的河間王元琛,也以長輩的口吻出聲教訓(xùn)道。他是個簡單直爽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對方這種“假正經(jīng)”,自己無樂也不讓別人開心。
“唉!”眼見此番反應(yīng),元懌搖搖頭懶得理會,扭頭就想出門。
“嘿嘿嘿,高陽王體恤百姓的辛苦勞作,特地賜給金銀、焚燒債券,以示寬厚之意。而不像某些人,憂心社稷民生只停留在嘴皮上,凈做那虛情假意之事?!弊炱ぷ拥脛俚脑獊V,還是不肯放過遁去的元懌,樂顛顛得朝著其背影譏諷道。他向來和高陽王臭味相投,自然要替主人家爭面子。
“清河王走好,可于榻上向太后問安!將來得個孩兒,究竟是稱我為叔還是叔祖,可得細(xì)細(xì)考量啊!”元雍本就是個氣量狹窄、睚眥必報的人,此番和老搭檔元乂一唱一和,大大疏解了心中的不快。自己拉下老臉請來元懌這廝,反倒被后者趾高氣昂得一通教訓(xùn),還告辭也不告辭就拂袖而去,已經(jīng)是極度觸犯他的宗王尊嚴(yán)了。
聽見背后一陣的奚落和譏笑,元懌的腳步忽然停頓在中途,緊緊得捏住了拳頭。
“高陽王,你別以為我就治不了你!互相斗富也就罷了,國家有國家的賞罰,怎能私自施恩于民?你難道是要像齊國的田氏一樣,借著機會收買民心嗎?”元懌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對著囂張的叔父撕破了臉。
“你是什么意思?”元雍猛然色變,急得漲紅了臉。
“大斗借出、小斗回收,齊民歸之如流水。高陽王想做什么,我確實要向太后好好稟告,起碼有個對策才行。今上幼弱,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暗存私謀,意圖生掣肘之變呢?”也許是徹底的失望作祟,元懌難得得撕下了平日的“仁善”面具,陰測測得冷笑幾聲,頗有一朝權(quán)相的狠辣風(fēng)范。
“你,安敢?”驚怒交加,元雍瞬間噎口,腦子里一片空白。
“無妨,我也會于明日面見太后,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信這大魏的天,就被一個人的袖口給遮住嘍!清河小兒,既然待不住就少廢話,給我滾出去!”群臣塞口之際,天不怕地不怕的元乂拍案而起,支著個腰橫臉作對,替好友撐場面。也許是酒勁上涌,也可能是脾性使然,他輕蔑得瞧著眼前的白面豎子,臉上毫無懼色。
“嗤!自己尚且保不住,還去替別人做主!”元懌已經(jīng)是出離憤怒,指著對方的鼻子哈哈大笑:“光說今年之內(nèi),揚州刺史李寵,想要調(diào)進洛陽,給你送了整整五車珍玩。洛陽令楊鈞想要外放任職,你收下了他的銀器無數(shù)。更別說在府邸之內(nèi),私下聚眾晝夜朋淫,乃至于姑姊也沒放過!過往的一樁樁一件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太后若是得知,你豈能坐得穩(wěn)這個位置?”
“你敢派人跟蹤我!”短暫的驚詫之后,元乂氣得汗毛倒豎。
“哼!”元懌冷冷地給了個眼色,渾不搭理。
“好了好了,都是流著同樣血宗室的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此?來,看在我的面子上,清河王請飲下這杯酒,大家就當(dāng)做這段話從沒發(fā)生過,和和氣氣度日。怎樣,給堂叔個面子?”話說道這份上,其他人已經(jīng)是很再難調(diào)和了。河間王元琛倚著自己的威望,端起酒杯來迎上前去,充分表演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你都管閹豎叫義父了,我怎敢還叫你阿叔?”元懌一把推開,笑得更是凌厲。
“你說誰閹豎呢?我是孝文帝的舊臣,爾等長輩相稱又有何錯?”本朝的大宦官,中常侍、長樂縣開國公劉騰滿臉怒氣、拍案而起。但大部分人對此毫不知情,怔怔的看著兩人的對峙,事情鬧得更加無法收拾了。
連這也知道?元琛擠出一絲苦笑,半低著頭回到了座位坐下,根本不敢與之對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確是因為無關(guān)可做,特意求在劉騰門下當(dāng)了“養(yǎng)息”,也就是養(yǎng)子的意思。后來又陸續(xù)賄賂金寶萬計,才賺得個都官尚書的職位,這是將來會明確記載于史書的丑事,可他本人當(dāng)然沒臉承認(rèn)。
到了這種地步,滿朝官員都變了臉色,打心眼里對這位執(zhí)政清河王刮目相看。一直以來,元懌都是以寬厚大度的形象示人,平日里也不會和人有紅臉爭執(zhí),確實當(dāng)?shù)蒙现t遜和藹的評價??墒侨握l也沒想到,此人在私下竟然布置了這么多的眼線,幾乎偵知了朝堂上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表面上人畜無害的綿羊,竟會暗中藏著鋒利的爪牙。
“清河,莫要因為一時的沖動,和公卿大臣們爭執(zhí)若此。聽我一句勸,不要過分追究他人之過,只要做好自身即可。無論是太后那邊還是私下,這些事都休得再提,也算是你自己積德行善了!”萬般無奈之下,地位尊榮的李崇顫顫巍巍站起身,豁出老臉替大伙賠笑求情。以他的資歷和品德,在場也確實無人可及。
“呵,大魏良臣李尚書!你明明富傾天下、僮仆千人,卻還惡衣粗食、食不加肉,乃至于每餐都用韭茹韭菹對付,朝堂上的確人人都夸你勤儉。”元懌就好像是鍛熱的鑌鐵,一時間竟降不下溫度,遇上誰都忍不住敵意譏諷:“可是你知不知道,洛陽市井是如何評價你的?‘李令公一食十八種,因為二韭一十八’,這就是你邀名邀來的評價!”
“豎,豎子!”半頭銀發(fā)的李崇,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侮辱,差點就直接薨于當(dāng)場。
“諸位,汝等做了什么、沒做什么,我都清清楚楚記著呢,可不要以為沒有天道!老實點安享富貴也就罷了,要是以后再敢?guī)ь^違逆新政,妨礙我大魏國的重振的話,就休怪我不顧情面了!”終于得到了預(yù)想中的滿座懼意,大獲全勝的元懌滿意得點點頭,昂著個頭大踏步離開。徒留下面面相覷的公卿們,兀自怔怔然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