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深深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五月仲夏的洛陽城,沉浸在一片靜謐慵懶的氛圍里,仿佛沉浸在綺夢里縹緲散漫??墒菨M城的勛貴公卿們,卻頭頂頂著酷熱難熬的烈陽,身體像是田畝里干枯偃地的禾苗,被折磨得無可奈何。某些人就像是春秋時期的趙盾,如夏日之日,令人可畏可憎。
率先遭難的,自然是地位最為尊崇的近臣。五月廿二日的一大早,元乂就攜著他的原配老妻,以及老父親任城王元澄,誠惶誠恐得奉詔陛見。繼而輪到的是斗富的主角,元雍、元琛、元融三個頂級富豪,再次又是其余的顯貴宗室外戚。召見的場面很是平實,不過是類似家常寒暄的談話而已,可是隨之悄然掀起的,卻是席卷朝廷上下的驚濤駭浪。除了少數的幸運兒以外,幾乎沒有人能夠幸免。
到了午后時分,羽林軍中也緊急召開了所有幢將、幢副以上將領的會議,于是乎百余名軍中的中流砥柱,全部奉令聚集到元乂的將軍府。眾人大多不知何故,嘰嘰喳喳議論許久,可是主將仍然尚未到達。業(yè)已知情的羽林左中郎將楊征南、右中郎將元譚,開始黑著臉朝親信部將們事先透露,引得后者一片嘩然。
“廿九哥,我只是個隊正,沒有資格列席參加吧?”門外踏進一個年輕的下級軍官,正是心中忐忑的陽禎,左顧右盼得邁著小步。在預定的與會者之外,主將的信使元廿九還特意尋訪了他,直接領著來到此處。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但是將軍剛才忽然想起來,吩咐我務必將你和常善帶來,應該是有事情要交待吧?!痹ゾ诺故且膊恢?,只能低聲得匆匆回答道。他朝最后面的角落里指了指,示意二者在那排著。
原來除了陽禎之外,那日在深夜呼號沖鋒的年輕隊正,高陽人常善常去非,也在例外的出席之列。不過他的表現倒是和陽禎毫不一樣,只是點頭搖頭并不開口,岔腿抱手眼神松散無力,一副病懨懨的懶散樣子,似乎對這種事無半點興趣。交談中的元、陽兩人跟著他,低調得站在人群的外圍。
“那群勛貴們自己有爵祿封地,本來就不用操心什么收入??墒俏覀冞@些人,并沒有那么顯赫的家境,減俸后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幾個寒門武將,聽到兩個中郎將傳遞的消息后,已經是五雷轟頂、不敢置信。
“況且我們又不是崔侍中,還可以倚仗自己的文采,替人寫書寫信賺錢。我等一輩子就只知道舞刀弄劍,若是到頭來家中無米下飯,難道上街頭刷把式賣藝嗎?”其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威猛粗漢,跺腳如地震得重重咆哮道。瞧他那副五三大粗的身體,要是真的減少俸祿的話,無疑要暴瘦一半以上。
但是還是有近半數人,沉默著退開幾步置身事外,沒有參與這場義憤填膺的討論。他們有很多都是勛貴子弟,本身就不缺良田奴婢,也不在乎那一星半點的固定俸祿。之所以參軍為將,和后世的考公心理一樣,只是求個安穩(wěn)罷了。在元懌極力整肅綱紀的緊要關頭,此輩才不會頂風作案,信口取禍的。
一群人激烈討論了好半會,終于看到主將元乂帶著滿臉的冷意,從后堂閃了出來。他也沒心情和這群部下打招呼,憤憤然往正中央的榻上一坐,揮著袍袖重重哼了聲。甭說是別人,他自己到現在還是意難平,帶著沖天的怨氣無處發(fā)泄。
“元將軍,元將軍救我們??!”還沒等主將坐下的時候,那些哭窮喊累的將軍們,就紛紛朝著上首涌去,七嘴八舌得哀求道。
“哼,我救你們?我自顧尚且不暇呢!怎么著,朝廷的旨意已定,現在對著我亂吼狂吠,到底是想干什么?就算把我的家產全都當場分了,汝等也得不到多少好處!”面對此狀,元乂表情怪異嗤笑幾聲,繼而不僅猛地捶打著手邊的桌案,還狠狠得掃視了屬下們一圈。平時對待后者的寬和面貌,剎那間全都消失不見。
難得見到主帥如此暴怒,那群有所圖謀的將軍們,一時間被鎮(zhèn)住了。
“將軍,真的是要大肆削減軍俸嗎?”那員絡腮胡子將軍,壯著膽子怯聲問道。
“何止是軍俸?整個朝廷的百官祿力全部要減削,按照減半的標準執(zhí)行。朝廷現在開支巨大、用度緊缺,太傅清河王出的鬼主意,太后親自拍板決定的事情,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了。嘿嘿,他想給自己開源節(jié)流,就打上我等的主意?!背聊撕冒肷危獊V這才算是平復了心情,沒好氣得厲聲回答道。
其實元乂還沒有說盡實話,有些事他也沒辦法說?!叭醵犯弧敝蟮脑獞珱]有遵守信諾,而是隨便挑了些他們的罪狀,直接稟告給胡太后,惹得后者大怒不已。今天早上若不是他的老妻,胡太后的親妹妹居中調和,甚至都要褫奪他的領軍官職了。長期積攢的仇怨,新近發(fā)生的沖突,都讓他氣得是焦頭爛額、撓頭成雪,可就是沒辦法應對。誰讓元懌偏偏是太后的深閨之客,地位牢固得如同泰山呢。
“清河王,唉!”不少人咬牙切齒得念叨著,氣得直跺腳。
“富的是高陽王,又不是百官!”有人低聲咒罵道。
“太后何忍?”更多的人想著舊事哀怨著。
“終歸還是元將軍對咱們好!”互相比較之下,將軍們終于找到了個共同結論,紛紛點頭贊成道。相對于只知道嚴令而不體恤軍心的元懌,甘于自掏腰包照顧下屬的元乂,此刻顯得是那么的形象高大。
“說實在的,相比于爾等,宗王的待遇更慘。托清河王的福,在未來的十年之內,任何宗室子弟的官俸盡免,全部靠封地上的產出度日。而且超出限度多占的田畝、多養(yǎng)的奴婢,都要無償收歸國庫,說是為了將來的南征蓄財?!北娙伺跎细呙?,元乂終于露出些許霽色,嘆了口氣無奈得補充道。
“將軍!”方才還覺得自己可憐的將軍們,聽到這頓時同情不已。
“無妨,我還略微有些家業(yè),也不至于真的挨凍受餓。倒是諸位今后如何自處,我很是憂心??!”元乂語重心長得搖搖頭,環(huán)顧神態(tài)各異的眾人,忽然又展顏微笑起來:“這樣吧!今后但凡是家中不敷用的,都可以來聯(lián)系我家元廿九。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一定對爾等能幫就幫,聊盡薄力!”
“多謝元將軍!”此時此刻,所有人身上的怒氣煙消云散,只剩下對主將的感激涕零。
“國庫明明還很充裕,上次太后還大開左藏,任由勛貴們搬運。怎么就這短短的幾個月,就變成了公私交困,要削減百官的俸祿來尋財?”站在遠處的陽禎,低聲喃喃自語著。他自然很是不理解,朝廷官員都是維持國家運作的中流砥柱,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關頭,是決不能虧待這些皇家的利益共同體的。
“二郎,這么想就錯了!早在兩年前,朝廷的賦稅就已經用竭了。當時為了繼續(xù)修建永寧寺、龍門佛窟等工程,太后還曾下令提前征收賦稅,至今已預征到八年之后。”常年在貴人身旁的元廿九,自然比身旁伙伴更熟知內情:“胡太后畢竟只是個婦人,也許能做到寬和御下,能贏得大家的齊心擁戴??伤┥飫右匀f計,賞賜左右無節(jié)制,花錢如流水一般不計后果,再厚實的家底也得揮霍空嘍。”
“可是,這種地步,那清河王?”陽禎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現狀竟如此糜爛。
“清河王的權力,只來源于太后一人而已,他又是與其有同床共枕的情誼,怎么能挺直腰桿去勸說?如今也只能這樣,拆了東墻補西墻,想到哪出用哪出,用各種手段不停補救唄?!痹ゾ胖皇莻€小人物,可他看得十分透徹。
“只要當家人不變,這就是個死循環(huán)!”陽禎聞言苦笑,心冷得如墜冰窟。
出身苦寒邊鎮(zhèn)的常善,一直沒有搭話,只是仰頭注視著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光是減俸,朝廷還定下規(guī)矩,要進行各方面的裁員!特別是針對朝臣子侄,推薦入仕的實在太雜太多。昨日清河王親自監(jiān)督,篩選了待命宮中的兩百名郎官,只留下了辛雄、祖瑩等八人,其余的全部罷黜歸家。咱們羽林軍也是這樣,需要裁減父子兄弟同在軍中,或者是才德能力配不上的,立即免職、自謀生路?!痹陉柕澋热说乃尖忾g,元乂又高聲宣布了另一項事情,不過他本人對此倒是贊同。本來嘛,大臣之家姬妾眾多、子嗣更多,要是全部允準恩蔭入仕的話,那朝廷擴張好幾倍都不夠收納。
陽禎聽得這話,心里“咯噔一下”,緊張地望向前方,卻見兄長也正回頭看著自己,倆人都是一般的擔心。
“譬如說,隊正常善!”卻見首席之上,元乂探頭招呼道。
“在!”常善睜開了半瞇的眼睛,炯炯有神得抱拳出列應道。
“汝父既在懷朔鎮(zhèn)為統(tǒng)軍,按照規(guī)定你也不能直接充任羽林,需要打發(fā)回去舊鄉(xiāng),去子承父業(yè)戍守邊疆。不過我也替你爭取到了,因軍演能力表現突出,特意拔戳為武川鎮(zhèn)幢將,避嫌于別處繼續(xù)建功?!背鯐r的激憤褪去,元乂的語氣已經恢復如常,這回倒是露出實打實的笑容,朝著晚輩鼓勵道。
“謝將軍!”常善心中五味雜陳,慷慨激昂得感謝主帥,一躬到地。
“還有陽祐、陽禎。按照清河王的意思,原本是對你們兄弟印象頗深,不愿意給予任何的寬大處理的??墒俏疫@點絕不會退讓,既然是身在我的麾下,就不能承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趙青雀升任羽林副監(jiān),陽祐調任我的帳下親隨,明日就起上任。”元乂滿意得點點頭,眼神又轉向另外幾人。此話說得半真半假,他的提議其實沒怎么受阻攔,只是借此與下屬更親近罷了。他的確貪,但他也護短,絕不會讓自己顏面掃地。也唯有這樣堅持,下面的人才愿意替他賣命。
“多謝將軍!”興高采烈的趙青雀,大喜過望的陽祐,聯(lián)袂拜謝道。
“還有,四幢二隊的陽禎!”元乂的目光再度掃向遠處,使了好半天的勁,才看清楚那位新晉的旁支親信:“你的功績,原本是不亞于常善的,也應該得到更好的犒賞。太后也對你還有點印象,同意再度破格提升你,擔任四幢的新幢將。今后繼續(xù)在南門好好值守,嚴格遵守軍紀法度,一定要替我爭回面子!”
“是!”陽禎感佩得渾身發(fā)蒙,腦子只剩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