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玨山的深處,山紆水曲,疏影暗香。
臨盞在妖市買了許多吃食,晌午過后才回到山中。
山主那邊的烹房不知道她今日中午回來,必定沒給她備上飯菜。她也沒過那邊去,直接回了自己的宅子。
將那些零嘴兒從乾坤袋中取出來,一一放到西邊的案上。吃了兩塊藕粉桂花糕,飲了兩碗灑了茉莉花的白玉茶片。
從東邊的書柜上選書,翻閱間看到自己在天諭之境聽學時做得札記,于是拿出來伏在堂間書案上看起來。
她活了九百多歲,在天諭之境聽學不下二十次。這本札記是她五百歲第一次聽學時記下的。
那年,來講學的便是玉衡真君。
那年,是她第一次見到九重天的仙人。
萬千霽云踏在腳下,三只仙鶴伴隨左右。那衣裳不知是什么做的,層層疊疊,如煙似霧,隨風飄渺。
那人手里持著個白玉如意,落到菩提樹下,神色空靈,清逸絕塵。
她自聽學第一日起,就開始做札記。這本札記記載的是她的豆蔻年華和若有似無的少女情懷。
聽學期間,玉衡真君閑暇時總是愛和筑過山的山主下上兩盤棋。她有不懂仙家奧義之時前去求教,會在一旁侍茶靜觀。
有次幾名來聽學的妖族少主不知為何打了起來,山主得知后,無奈棄局前去處理。
玉衡真君下棋下得正得趣,一時沒了對家,便叫臨盞上來替補。臨盞不是弱手,那日三盤贏了一盤。
這玉衡真君原來竟是個棋癡,自曉得臨盞棋藝精湛之后,便會經(jīng)常把她帶在身邊,時不時地下上一盤。
就連最后離開時,亦是正在與臨盞下棋。
那日,兩人剛好下到緊要關頭,遠處忽然飛來一只仙鶴,落地變成一小仙童,慌張行禮后道:“仙君,詡圣真君家的小兒丟了,詡圣真君已然發(fā)了瘋,要將不周山中的仙冢全都掀了。眾仙君攔不住,天帝命我來尋仙君,讓仙君回去先穩(wěn)他一穩(wěn)?!?p> 玉衡真君想必與那詡圣真君是知己好友,聽了丟下棋子便走,只留下一句話:“這盤棋留著,我回來與你接著下。”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臨盞猜那孩子一定是找得著的,九重天上怎么可能會丟了人。只是即便找著了,這一輪聽學亦早結束了。
臨盞連續(xù)聽了二十輪,二百年過去,玉衡真君卻再沒回來過。
傳說九重天的仙人有幾千位之多,每位輪值一次,一圈下來也得幾萬年后去了。
直到一百年前,她弟弟樂安去聽學,回家后她隨口一問,樂安說是玉衡真君替一位下凡歷劫的仙人下來講學,她才曉得她錯過了。
那盤將盡的殘棋她始終銘記于心,卻只怕是到她灰飛煙滅的那一日,都下不上了。
山溪潺潺,涼風舞動輕紗簾幔,她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困倦,便將手札放在案上,回榻靜靜睡去。
……
待醒來時,天已黑了。
濃綠幽深,山林靜寂。簾幔舞動間,庭中月下可見一人,靜靜立在青桐樹下。
臨盞揮手,夜明珠亮起,滿室華光。她從榻上坐起來,道:“許昭,是你么?”
那人轉身,仍站在原地,道:“是我,見你睡了,在門外等候?!?p> 臨盞整一整衣裝,道:“進來吧?!?p> 許昭走進房間,站在堂間,道:“盞盞?!?p> 臨盞過來堂中,請他坐下,道:“以后叫我臨盞吧。”
許昭默然坐下。
臨盞道:“你是為了尋愉而來么?”
許昭道:“不全是……是尋愉太胡鬧了,目無尊長,無事生非?!?p> 臨盞道:“這樣也好,她總說我記不住她,有了這次,我一定忘不了了?!?p> 許昭道:“盞盞?!?p> 臨盞道:“剛才說了,叫我臨盞?!?p> 許昭沉了半晌,道:“你到小棠鋪子里做……畫畫,怎么不去醫(yī)館找我說話?”
臨盞道:“我為什么要去醫(yī)館找你說話?”
尋愉第一次來的那一日,八角就對她講了,那個尋愉早在一年前就開始頻繁進出醫(yī)館,與許昭來往甚密。
許昭道:“你還是這樣冷冰冰?!?p> 臨盞道:“我一直這樣冷冰冰。你我初識之時我即是如此?!?p> 堂上隨即靜下來。
許昭垂眼,看到案上那本手札,過了三年,依舊刺目。
三年前在九里山中,他斟茶時,不小心濺在手札上一滴茶水。只是一滴。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臨盞生氣的樣子。用冷冰冰這個詞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她的臉色。
臨盞的小師弟背地里對他說,那是九重天上玉衡真君的講義,大師姐一字一字記錄下的。
許昭道:“你還念著玉衡真君么?”
臨盞訝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許昭道:“你可曾想過,他是那瑤臺銀闕上的仙君,于我們來講,遙不可及?!?p> 臨盞振衣而起,道:“你該走了?!鞭D身繞過屏風,進了西房內(nèi)室。
……
棠引從金陵城出來,天已經(jīng)擦黑。他尋個無人處,將禁咒符取下,變只青鳥,撲棱棱飛到半空。
原來與樂安一起在天諭之境聽學時,他曾經(jīng)去過他家?guī)状?,但都沒見著過臨盞。
閑聊時曾經(jīng)聽他講過有個阿姐,也講過他阿姐在姑蘇楓橋鎮(zhèn)的九里山中學畫畫,但就沒講過他阿姐是誰。
他只知道樂安的阿爹是妖界有一號的黑山老妖,卻不知道他阿姐還是妖界中出類拔萃的幻境師。
待落到黑玨山山主的家門口時,天已經(jīng)大黑。
月光森白,山林靜謐。
棠引快步走到大門前,拉起門環(huán)扣動。一只鴉鳥驚得飛起,棠引嚇得拍門更急。
門開了半扇,樂安的小童杏仁提著燈籠照了照,道:“原來是棠公子,好些日子沒來了,不巧我家公子不在,去別人家吃酒去了?!?p> 棠引道:“我來找臨姑娘,給她送工錢。”
杏仁道:“我家大姑娘不住這里,還得往后山走?!?p> 棠引看了看黑漆漆的山路,道:“還,還有多遠?”
杏仁走出門來,指著黑咕隆咚的林子,道:“公子只管順著路走就是,后山只有大姑娘一家,能看見光亮就算到了?!?p> 棠引咽口吐沫,道:“把這燈籠借我?!?p> 棠引要走,杏仁追了一步道:“公子等等。”轉身跑進門去,少頃,拎著個食盒出來,道:“公子行行好,幫我把這吃食捎帶過去?!?p> 棠引打著燈籠,提著食盒,瑟瑟飛著,飛了一會兒也沒見著亮光,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上牙敲著下牙。正想著不然就先回去吧的時候,終于發(fā)現(xiàn)月光下的一座宅子。
哪里有燈?該是沒在家吧。
他落到這房子的后面,順著溪水往前走,宅子里忽然亮起了溫潤明亮的光。
他歡然前往,卻聽到里面有人說了一句,許昭,是你么?
他發(fā)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大老遠跑來偷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