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北越之行(十八)
所謂臘祭,即在臘月初八這一天,行冬獵之事、祭祖先諸神,祈福求壽、避災(zāi)迎祥。
此習(xí)俗諸國皆有。
但唯北越,將臘祭奉為一年之大祭,非天子或儲君不得主持。
過去幾年,北越皇帝臥床不起;
僅有的兩位皇子,一位畏罪潛逃、一位不知所蹤;
這臘祭雖如期舉行,卻只有獵而無祭,空負其名。
今年越崇武回來了,還被冊立做了太子。
暌違六年之久的臘祭終于迎來正主兒,朝中眾臣皆十分期待。
繼代天子巡察邊境后,主持臘祭也成為了越崇武宣布自己儲君地位、權(quán)勢的重要之舉。
這也是為什么衛(wèi)子凌會提醒越崇武趕趕路、回萊安、主持大局的原因。
但很明顯,越崇武不愿意。
他趕路趕得很勉強,回萊安是看在火藥的面子上。
什么行獵、祭天他一點兒沒放在心上。
若不是成雪融扯下彌天大謊、故作驚慌、問“那批火藥已經(jīng)到了萊安了放哪兒好呢?”
越崇武會一拖再拖,拖到過了臘月初八再進萊安城。
進萊安城時,正是臘月初七,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的時刻。
收到消息、毛遂自薦、薦來迎接太子回京的欒國舅一行,據(jù)說從天蒙蒙亮便已經(jīng)等著這里。
等得紅通通柿子樣的大太陽從東邊起、繞著他們頭頂走了一圈、在西邊落。
才終于等到士兵來報說看見太子回京的隊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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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子凌陪著越崇武,成雪融便把落單的清平喊來同車,敞著車簾,光明正大地看越崇武應(yīng)付他舅。
“這就是傳說中的欒國舅啊?”
傳說中與其姐欒皇后姐弟情深、深到能通過垂簾聽政的皇后姐姐干涉、把持朝政的欒國舅;
傳說中和周堯國桀王周莫聯(lián)手、妄想咬大成一口,集結(jié)了北越國八十萬兵力屯于邊境的欒國舅;
“這哪是欒國舅,這明明是二十年后的太子殿下!”
“天哪,什么叫‘外甥像娘舅’,這說的就是他倆吧,這甥舅倆也太像了吧?”
成雪融抓著車簾、瞪著眼,驚訝地張著嘴巴,半天合不上。
“對了清平姐姐,欒國舅另一個外甥跟他也這么像嗎?”
清平也正抓著車簾、看著外邊,恍恍惚惚地聽了就搖頭。
“不像,太子殿下的長相隨了娘娘,前太子卻是隨了陛下,跟國舅爺一點兒也不像?!?p> “哦……啊不是,清平姐姐你不是說不認識前太子嗎?”
“……”
清平一個踉蹌,差點從馬車上栽下來。
“我……我真不認識前太子,就是……是……”
清平是了半天,沒是個所以然來。
喬佚也怕真讓清平給說露了,便明面上幫著成雪融、暗地里幫著清平,說了這么一句。
“平大夫理當(dāng)不認識前太子。前太子亦是國醫(yī)高徒,論起來,該是平大夫同門。”
“啊對,前太子是我、我同門,我、我沒見過他,但是我聽我?guī)煾刚f過,我?guī)煾刚f他長得像陛下?!?p> “哦,原來這樣?!?p> 成雪融兩眼彎彎笑得十分可親,但清平卻覺十分心虛。
“姐姐你這么說我倒想起來了,據(jù)說前太子一出生,你們陛下就把他送到國醫(yī)那兒去養(yǎng)著了?”
“……嗯。”
“為什么呀?他有爹有媽還是天之驕子,為什么一出生就要送去托兒所……啊不是,是國醫(yī)所,呢?”
清平才剛說露了嘴、受了點兒驚,因此謹慎了,咀嚼著成雪融的問題,好一會兒不作答。
成雪融呵呵笑,故作不知地又問道:“怎么,姐姐你不知道?”
“定是姐姐你一門心思就想著學(xué)醫(yī)、兩耳不聞窗外事了?!?p> “那一會兒我去茶館里好好問問小二,不管哪國哪朝,皇家八卦,茶館最多?!?p> 這話,可謂大大地啟發(fā)了清平,清平恍然大悟,哦了一聲。
“姐姐你是問的茶館里說的那些話呀?”
“要不呢,難道茶館里那些還不是真的?”
“應(yīng)該是真的,大家都是那么說的。”
“怎么說?”
“說前太子早產(chǎn)體弱,怕難養(yǎng)活,因此托付給國醫(yī)大人?!?p> 清平說著,很是欲蓋彌彰地四處張望、望了一圈、吸引了不少護衛(wèi)的目光。
才壓著聲音說:“姑娘應(yīng)該有聽說吧,前太子并非陛下嫡長子,在前太子之前,陛下有過七個兒子。”
“嗯,聽說了?!?p> “但是,這七位皇子都夭折了,沒一個能活過三歲的?!?p> “陛下年近半百、膝下仍無子嗣?!?p> “便差人去很遠很遠的一個西邊小國問他們的女天師?!?p> “那個女天師說,是陛下命理如此,子嗣艱難。”
這是什么西邊小國,還有女天師的,成雪融竟沒聽過。
不過這女天師是真厲害,敢這么說一國皇帝的,勇氣可嘉。
“陛下又差人去問那個女天師有沒有破解之法,據(jù)說那個女天師閉嘴不答了。”
“陛下沒法子,只好繼續(xù)往后宮里納美人。”
“這其中,就有欒家的長女,也就是現(xiàn)在的皇后娘娘。”
“娘娘乃我國第一美人,閉花羞月、沉魚落雁這等詞都不夠形容她一根頭發(fā)絲的。”
“她入宮沒多久就懷上了,陛下龍心大悅,封她做了欒貴妃。”
“又說等她誕下皇子,就加封她為皇貴妃?!?p> “可是,那一年的北越似乎不大太平……”
“夭折了三個皇子、一直郁郁寡歡、臥病在床的先皇后是在那一年死的……”
“娘娘雙親也在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死于自家府邸的一場大火中……”
“當(dāng)時娘娘懷孕八月,從中秋宴席上下來,不多久聽聞雙親噩耗,悲痛過甚,以致早產(chǎn)?!?p> “據(jù)說娘娘在這一場生產(chǎn)中損傷了身子,又為雙親逝去悲痛不已,身心疲憊,無力照料親兒?!?p> “陛下年過半百才終于得了一個兒子,又怕養(yǎng)在身邊多磨難,因此就送到國醫(yī)所,托付給我?guī)煾??!?p> “前太子就這么一直在國醫(yī)所養(yǎng)著,養(yǎng)到三歲,陛下下旨冊立他做太子。”
“母憑子貴,欒皇貴妃也終于成了欒皇后?!?p> “就在她當(dāng)上皇后的這一年,她又誕一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太子殿下。”
成雪融邊聽邊點頭。
這段公案,她看過官方記載、也聽衛(wèi)子凌說過。
但官方說的和衛(wèi)子凌說的都太簡略了,眼下清平說的這些,聽起來最帶感。
“所以,后來你們陛下把小兒子送給世外高人帶著去云游,也是怕留在身邊養(yǎng)不活咯?”
“……算是吧?!?p> 清平猶豫了一下,緩緩點頭。
“我聽我?guī)煾刚f,陛下先前有透過口風(fēng),意思是還想把九殿下托付給他?!?p> “但九殿下滿月那日,忽然一個高人,也不知是怎么進的皇宮,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出現(xiàn)在宮宴上?!?p> “那人在陛下、娘娘面前噼里啪啦說了九殿下一堆好話,然后就說要收九殿下做徒弟、帶去云游四方。”
“陛下是不愿意的,但娘娘卻很愿意,幾乎是扔了九殿下給那高人,又對著陛下長跪不起?!?p> “陛下半生子嗣艱難,唯有娘娘接連誕下兩位皇子,對娘娘分外愛重,無奈之下,只得允了娘娘?!?p> 成雪融又是聽著搖頭。
這段公案,她也看過官方記載、也聽無雙說過。
但官方說事一樁比一樁簡略,喬佚又不愛背后說人八卦。
因此她知道的實在不多。
這時倒正好跟清平打聽打聽。
“啊,這么說來,這個高人可真是高啊,他叫什么呀?”
清平答:“我不知道?!?p> 成雪融轉(zhuǎn)頭用眼神詢問喬佚,喬佚也是搖頭,不知道。
這就怪了,堂堂一國皇子之師,竟無人知他大名。
還有無雙,跟人家搭檔了那么多年,竟然還不知道對方師出何方。
“無雙,你沒問?”
“問了,他沒答。”
這么說來,問題很大啊。
“算了,不說不說,先看戲?!?p> .
論實職,欒國舅倒不是多么高不可攀。
下轄一個皇廷制造局,大概相當(dāng)于大成的工部尚書、但管得還比工部尚書更瑣碎。
在北越朝廷上,位不算高、權(quán)不算重。
但架不住人家背景強大啊。
其父,先帝恩科解元,皇廷制造局三把手,一輩子的純臣。
其姐,北越第一美人,皇帝繼后、太子生母,乾坤殿那道珠簾后領(lǐng)導(dǎo)著北越的女人。
純臣之后,想必純良篤實,使人敬;
皇后之弟,當(dāng)然超然尊貴,使人畏。
又敬又畏,這便成就了今日的欒國舅。
成雪融對欒國舅是有成見的。
敢憋著壞、聯(lián)手周堯、要打她大成朝主意的,不是好人!
但如今看著欒國舅,倒覺得不管欒國舅此人為官如何、品行如何,起碼在做舅舅這點上,真不錯。
瞧著越崇武那個別扭的性子,變本加厲啊,對著他舅愛理不理的,仰著脖子、盡拿兩個鼻孔對人。
他舅心性真好。
畢竟是頂著絮絮的雪、凜凜的風(fēng)、在這風(fēng)雪之中等了外甥一天;
等得他身后那兩個虎背熊腰的手下都一臉不耐了,他笑起來卻還是那么由衷。
此人,不是太會做戲,就是真的有把自己當(dāng)是越崇武他舅。
但自古,帝皇家就沒溫情,跟帝皇家有親的,也沒幾個長良心。
因此,基本可以斷定,欒國舅此人,戲精。
成雪融離得太遠,又看不懂唇語,只知道甥舅倆你來我往對了幾句話。
幾句話下來,欒國舅有些悻悻。
不意外,越崇武那個拽樣兒、還有懟人的功力,皆不容小覷。
“姐姐,跟著你們欒國舅后邊那兩個大塊頭,是誰呀?”
說是護衛(wèi),又沒穿制服;
說是幕僚,又是武人打扮;
重點是,能跟在欒國舅身后、敢這么不耐著一張臉看太子殿下,膽兒真大!
清平掃了一眼。
“哦,是國舅爺?shù)氖窒?,寸步不離跟在國舅爺身邊的,一個叫阿虎,一個叫阿狼?!?p> “虎狼之人,行虎狼之事。嘿,你們國舅爺憂心小命,這是請的兩個保鏢啊?!?p> “嗯,大概是吧?!?p> 虎狼話題就此打住,成雪融接著看戲。
她看見,一個果凍般的圓潤少女、果凍般從馬車上彈下來、果凍般彈進了越崇武懷里。
“噢!”成雪融驚呼。
“喔!”越崇武也驚呼。
“姐姐,姐姐!這是誰,這是誰?”成雪融拽著清平追問。
“下來,下來!別胡鬧,別胡鬧!”越崇武推開少女呵斥。
“表弟——”
那少女嘟嘴、跺腳、穿得一身粉嘟嘟的、仿佛一塊人形草莓味果凍,渾身顫動著。
成雪融渾身也顫了顫,是起了一身疙瘩,不得不顫。
“可愛,其實上天或世人,跟女人開的一個玩笑。”
“年少的時候發(fā)揮特長可愛一下是真好玩;”
“但要陷在可愛的陷阱里出不來,七老八十了還穿得粉粉嫩嫩扮小女孩;”
“那就不叫可愛,叫可恨了?!?p> 清平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啊,我說怎么每次見著公主殿下、我就愛泛牙疼呢?!?p> “啊,原來是公主殿下她穿得不對!”
“啊,不是穿得不對,是她對自己的年紀存在誤會!”
這果凍,就是欒國舅獨女、欒皇后侄女、越崇武表姐,欒琉兒。
欒國舅寵她、欒皇后愛她。
寵愛到哪怕她不是越氏宗女,欒氏姐弟仍想著法子給她封了個公主,封號琉斌。
北越朝長至成年的兩位皇子,一位名“文”、一位名“武”;
而她一來,就取了文武合璧之“斌”字為封號,風(fēng)頭之盛,可想而知。
比起宮里、宮外那么多的正牌長公主、正牌公主,她更加有公主的尊榮權(quán)勢。
因此那時,成雪融在暗牢里胡說八道時,才會選了她來跟喬佚配對兒。
她欒琉兒今時今日在北越朝中的身份地位;
更甚于她成雪融當(dāng)時當(dāng)日在大成朝中的身份地位。
由欒琉兒,可見欒國舅在北越朝中的超然地位。
只怕,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不足夠形容他。
“公主已是雙十年華,也不知道國舅爺總這么寵著她、留著她、不叫她嫁,是什么意思?”
清平有點憂郁。
成雪融有點驚悚。
“姐姐已是三十年華,也不知道姐姐總這么藏著自己、掖著自己、不叫自己嫁,是什么意思?”
要論口舌之爭,清平那從來都是爭不過成雪融的。
她也從不跟成雪融爭,她覺得那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她就一臉認真地告訴成雪融。
“姑娘,您誤會了,我并沒有三十,我才二十三?!?p> 成雪融:“……”
這種無力感,就好像你狠狠打出一拳,卻是打在了棉花上。
“算了,還是看戲吧?!?p> .
越崇武將琉斌公主推開,又羞又惱,冷聲呵斥。
“欒琉兒!你我雖是姐弟,但畢竟男女有別,你能不能要點臉!”
琉斌公主本來還不覺丟臉,讓越崇武這么一吼,便覺得什么臉都丟盡了。
又是嘟嘴、跺腳、張口剛喊了個“表……”
越崇武就大吼:“停!”
“你都已經(jīng)是二十歲老姑娘了,你能不能走走成熟、端莊的路線,別總以為自己才十二?”
琉斌公主嘟著的嘴一癟,眼角紅了。
“哭?哭什么哭?都二十歲老姑娘了,你好意思哭?”
琉斌公主癟著的嘴又一抿,閉了眼。
轉(zhuǎn)身,撲進欒國舅懷里。
“爹,我要嫁人!我要招駙馬!”
雖然距離遠,但越崇武音量高、欒琉兒聲調(diào)尖。
因此,那幾句對話成雪融都聽到了。
她驚悚得差點從馬車上栽下來。
“哇,太子殿下懟人好厲害啊!”
“哇,太子殿下口口聲聲二十歲老姑娘?。 ?p> “姐姐你說他平時對我是不是挺手下留情的?”
清平認真想了想。
“不是,我覺得是姑娘您比太子殿下厲害?!?p> 成雪融:“……”
這是恭維的話嗎,怎么聽著那么怪?
“哦,還有,您比公主殿下也厲害。”
成雪融:“……”
琉斌公主厲害什么?
不要臉啊!
清平這么恭維她,實際就是在罵她吧?
“清!平!”
“嗯?”
清平一臉茫然、一臉無辜。
“什么事?”
成雪融看著她,忽然甜甜笑開來。
“沒事,就想告訴你,不要臉乃是優(yōu)點?!?p> 她勾過喬佚的脖子,一臉自豪。
“看到?jīng)],男神!我用臉換的!”
“讓你選的話,你是要臉呢,還是要人?”
清平傻了好一會兒。
表情由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最終確認般問一句:“真的嗎?”
“不信就看唄。你看你家公主殿下對著她爹不要臉地喊了這么一句‘我要嫁人!我要招駙馬!’之后,她爹會不會成全她?!?p> “那……那我明白了?!?p> 清平失魂落魄,戲也不看了,跳下馬車回自己車廂去。
成雪融也有些傻了。
“無雙,我怎么覺得她有哪兒不對……”
“平大夫為人板正,想來,出不了什么大事?!?p> “……那倒也是。算了算了,咱看戲?!?p> “戲都散了,進城吧?!?p> 成雪融翹首一眺。
果然,前頭幾個大人物各自上馬車了。
欒國舅迎太子的戲碼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