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門論武在一片茫茫大霧中拉開序幕。
月西樓想過很多種開場方式,晴空萬里,惠風和暢,亦或狂風閃電,山雨欲來……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八門論武的前一天會有如此大的霧靄。她同蘇念等人一起出發(fā)前往八門弟子會合的地方——玉女峰,一路上,幾乎看不到稍遠處的人與景。
玉女峰位居云滇一百里左右的東越境內,是歷屆八門論武的首選地之一。玉女峰奇殊迤邐,全峰自下而上分為“春、夏、秋、冬”四個地帶。山腳秀竹亭亭,黛浪翻滾,山腰碧湖泛波,荷紅氤氳。山中萬丈寒梧,枯葉連天,山頂素雪銀裳,天凝地閉。
四季美景并存于同一座山上,曼妙多姿,如同美人風情。又因玉女峰峰勢孤峻,是絕情門女弟子們的長留駐地,所以更比尋常山林野地多出幾分冰清玉潔之感,故而被稱作“玉女峰”。
舊傷初愈后的蘇念從忘憂谷出來后就沒閑著,他一路走在眾人前面,嘰嘰喳喳地說著有關玉女峰的故事。
包括月西樓在內,大家都聽得都有些乏了。路程本就顛簸,聽蘇念不停聒噪,就連平時脾氣最好的淮川舒禮都昏昏欲睡,不愿搭理。
倒是季云帆看著蘇念這樣活潑的樣子,一臉癡笑,甚感欣慰。冷傲霜大鬧錦樂門,沒給師弟留下重傷,現(xiàn)下看到蘇師弟一如往日生龍活虎的狀態(tài),季云帆心底的愧疚淡卻不少。
八門論武前,他帶傷請纓,護送師兄妹前往玉女峰。既然月西樓的信早已送到,自己便也不強求能夠親見冷清云了。
腰間的山茶花串如往昔般盈動,即便沾染上了些許血漬,卻并不影響它的好看。季云帆把它緊緊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敢松開。
月西樓看著前頭季師兄的動作,如鯁在喉。天麓山一行,她沒有把冷清云的真實情況告訴季云帆,只淡淡地提了一句“很好”,哪里好呢?冷清云那副活死人的樣子,哪里都不好。
眾人快馬加鞭,從清晨到入夜,直逼玉女峰。
好在這一路也還算順暢,除了中途蘇念因為多吃了些野果有些嘔吐,其他也沒發(fā)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只是奇了怪了,這一路而來的大霧竟也分毫不散的模樣。
出發(fā)前厚重纏綿的云霧到了夜晚還是朦朧難辨。抵達山腳時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東西,渾厚的霧霞讓人如臨仙境。
就在月西樓眾人都快要喪失耐心時,忽見玉女峰山腳的茫茫霧海中飄出一列白衣少女,素色光華氳動間,一女子乘風而來。她白衣翩揚,仙姿皓骨,未走近時便能讓人感覺到那不可阻擋的艷光。蘇念、淮川等男弟子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無需多言,月西樓便猜到來者正是絕情門掌門,琴瀾。
月西樓清楚得記得十年前的那次桃林偶遇,初入忘憂的自己與琴瀾前輩有過一面之緣。如果說那時候的琴瀾是不染纖塵的九天神女,那么十年后的琴瀾,更多出幾絲飽兌風霜的成熟韻味。
十年過去了,琴瀾做不到像暮沉舟那樣絲毫不老,但老了的琴瀾依舊配得上武林第一美人的美譽。她的美貌,如照影驚鴻,輕飄飄一掠,便勾起人們無窮盡的夢縈魂牽。
“琴瀾前輩親迎,晚輩在此多謝?!奔驹品硐埋R,行上一禮。
“你的傷好些了嗎?”被叫做琴瀾的美人頷首柔聲道,臉帶笑意:“這冷傲霜也太不識趣了,回頭我替你好好勸勸她?!?p> “多謝前輩關懷,”季云帆雙手抱拳道,“琴瀾前輩的藥,云帆用著好極了。今日霧大,勞煩前輩親自迎接,實不敢當?!?p> “你不必如此拘禮?!鼻贋懮锨胺銎鹨荒樐氐募驹品瑴厝岬溃骸澳赫崎T明日將與其他掌門一同前來,他囑咐過我好生照顧著你們。尤其是身上帶傷的弟子,論武在即,也是難為大家了?!?p> 站在后面的月西樓偷偷瞟了眼琴瀾身后的女弟子們,一股淡淡的自卑漸次升起。
同樣是身嬌肉貴的女兒身,絕情門的姐姐一個賽一個地漂亮。她們仿佛一生下來就在胭脂堆里打轉,更別說本來就美得讓人窒息的琴瀾。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與自己差不多年齡的湯圓相比,月西樓也覺得自己比不過她。
在打扮這件事上,月西樓自認為比男人還男人。
簡單寒暄后,季云帆帶領門中弟子隨同琴瀾步行前往雅苑稍作休息。
吃過晚飯,眾人便都回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琴瀾安排好錦樂門的弟子,又悉心為季云帆新配了兩劑藥湯,親眼見他喝下,方才掩門而去。
一天的奔波得以平復,幽幽入了子時,玉女峰山腳依舊霧嵐厚重。彎月被阻隔在翻涌的鷙云之后,光芒銳減。剩下的只是幾縷慘淡的清光,可有可無地鋪蕩在亂石怪峰上。
琴瀾踏著碎步,倩影綽綽。她玉手一揮,支開隨身的女弟子們,悄不做聲地拐入一方陰影中去。
“他沒什么大問題吧?”
黑影中傳出一陣女聲,那聲音清脆如鈴,顫得琴瀾身間的柔紗揚動連連。
“你為何不親自問問他?”
“問?”黑影中款款走出一位女子,青絲拋灑,神情冷毅:“我可不是舍不得殺他,要殺他的話,在錦樂門就可以一劍刺死這個雜碎。”
“那你又為何不殺?”琴瀾長眉微蹙,正色道:“天下人皆道你冷傲霜為人疏冷,生性薄涼,怎么,殺死季云帆不是你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
“罷了,告訴你也無妨。”冷傲霜長嘆一口氣,滿目悵然:“在錦樂門時我是要殺他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發(fā)現(xiàn),清云竟然把山茶花串給了那個男人。”
“山茶花串?”
“這是天麓門祖師當年賜予我們的心愛之物,我與清云人手一串。祖師說,兩串山茶花串本為一體,如今一分為二各自佩戴,像極了我與清云的姐弟情誼?!?p> “沒想到……實在沒想到……”冷傲霜強忍眼花,決絕道:“沒想到清云把屬于他的那一串送給了季云帆!”
“這讓我如何舍得痛下殺手?那花串看得我刺眼……太刺眼……”
話畢,冷傲霜輕輕解下腰間的花串放于手心。她不停細摩著上面的每一處紋路,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琴瀾聞罷亦一時語塞,無從寬慰。
多年以來,她知道冷傲霜心中的恨與苦,卻從來不清楚,原來這段恨與苦之中裹挾著這樣的心酸。
“所以你委托我為季云帆醫(yī)治……?”
“是的了?!崩浒了]上雙眼,語氣淡然:“你與暮沉舟交好,為季云帆調養(yǎng),他只會認為是暮沉舟所托。我不想清云因為季云帆恨我,我這么做,只是為了清云?!?p> 未及琴瀾勸慰,冷傲霜又道,“讓他養(yǎng)好身子,做好他的錦樂門首席大弟子,以后不要再糾纏冷清云了。”
余音剛落,冷傲霜縮回陰影之中。倏忽間消失在濃郁夜色里,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
琴瀾微微一笑,似有似無地回味著適才冷傲霜的一番言行。她徐徐看向冷傲霜消失的地方,只覺得每個人似乎都有著藥石難醫(yī)的心傷。
翌日,晴光大好。
按照八門論武的約定時間,初一輪的選拔將在午后進行。各門派弟子正快馬加鞭趕來玉女峰路上,而月西樓等人還有一個上午的空閑時間。
季云帆獨自留在房中養(yǎng)病,琴瀾索性帶著眾錦樂門小弟子一同在絕情門四處閑逛。
“絕情門始于東越,是中原武林八大門派中唯一一個專研岐黃醫(yī)理的門派。絕情門頭等門規(guī)便是不得生情。門中弟子大多都有被心愛之人傷害過的經歷,所以拜入絕情,避世深山?!?p> “神仙姐姐,你也有被心愛之人傷害的經歷嗎?”蘇念快言快語,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月西樓被蘇念沒頭沒腦的提問嚇得一怔,趕緊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閉上嘴巴。但蘇念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沖月西樓吐了吐舌頭,扭過頭去。
琴瀾掀開一角珠簾,沖著身后眾人笑道,“且隨我先往這里來看看吧?!?p> 蘇念與月西樓隨著琴瀾所指的方向齊齊望去,只見珠簾后竟是滿滿一廳的繽紛花卉。四面墻上布滿炫彩芬芳,踏進屋子的第一步起,月西樓等人便聞到濃濃的馥郁氣息。
琴瀾拾起侍女遞過的剪刀,步態(tài)優(yōu)雅地走到了花墻面前。蔥蘢花草中有無數被藤蔓掩蓋住的石階,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階,著手修整那些蜿蜒的花枝。
“這些可不是什么尋常的花兒,它們可都是拿來治病的?!鼻贋懣ㄖ舻墩巯乱恢p紅,輕輕放在侍女的藥箕里:“帶你們來這兒,也是想讓你們看看我們絕情門一天到晚到底在忙些什么?!?p> “所以絕情門的弟子都不用練功嗎?天天侍弄些花兒草兒的,未免也太愜意了?!碧K念雙手抱劍,嘟嘟囔囔:“哎,師妹,你說這滿屋子花花草草的,到了夏天是不是很招蚊子?”
“就你話多!”月西樓瞪了瞪吊兒郎當的蘇念,退后兩步,佯裝嫌棄。
“蘇師兄此言差矣,我倒覺得,這滿屋子的鮮草花卉,甚是好看?!彼貋砉蜒缘氖娑Y幽幽然說道,旁邊的淮川也情不自禁跟著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絕情門除了醫(yī)理過人,也通曉一些用毒之術?!币姳姷茏訜o言,琴瀾繼而感慨道,“藥即是毒,毒即是藥,世事萬物,大抵都是相輔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