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孫舉人

　　五個月后，正是春闈。

　　那孫姓舉人自視才高八斗，奈何各州英才匯聚，名落孫山也是再正常不過。除了罵考官昏聵，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也就剩下卷鋪蓋走人。

　　按小叔子李四才說法，就那孫舉子文章，要么改了心性，回去認(rèn)真再發(fā)憤攻讀幾年書，興許以后還有幾分機(jī)會。要么干脆走吏部捐官，從末流低品的干起，雖難說什么出息，也是條出路。

　　公公心里有氣，但再怎么樣也是女婿了。又找了數(shù)位有學(xué)養(yǎng)的老儒看過他文章，卻皆道此子不可取。沒奈何，也只好死了心，把錢都備上，預(yù)備給他捐官之用，只盼著他以后跟著姑娘好好過。

　　一日把那姓孫的叫來，跟他細(xì)說其中道理，誰知此人竟不領(lǐng)情——一界商戶也敢對舉人老爺?shù)那俺讨甘之嬆_，說三道四？等封閣拜相，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厲害！

　　公公本來心里就有氣，忍不住刺了他幾句，這孫姓舉人大罵道，“有了幾兩臭銀子，區(qū)區(qū)商戶還真敢給我孫某當(dāng)泰山。要不是你女兒非要倒貼，我今日如何受你這鳥氣?！?p>　　公公氣得手都發(fā)抖，從此再不許此人上門。那孫姓舉人不久就帶了小姑子返漢陽而去。

　　待到公公四年后離世，小姑子也未曾返京，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其間，雖不至于音信全無，也絕少來往。老爺氣她不孝，往日里再不許提的。只知道她后來也生了個兒子。

　　這乍一聽說姑奶奶回京城，李太太真真唬了一跳，再沒有二十年不來往，一朝上門的道理。

　　思緒萬千翻過，李太太沉下心來問周立家的道，“可是看準(zhǔn)了？”

　　“回太太，我家那口子也是覺著納罕。先前并未聽說姑奶奶來京之事，也以為自己看岔了。誰知姑奶奶竟是好記性，還認(rèn)得他，召他說了幾句話，為而再是錯不了的?！?p>　　李太太沉默半盞茶道，“來都來了，就沒有不請進(jìn)家門的道理。讓你家的帶著姑奶奶回府，讓志成速速去報于老爺知道?！?p>　　李太太對一旁的大奶奶周氏道，“姑奶奶突然回京，也不知她帶了多少人口，要住多久。也只好讓她先在后院還剩的那三間側(cè)房擠一擠。你趕緊著人打掃收拾。布置是來不及的，干凈就好。這幾日人多事多，要你辛苦了?！?p>　　周氏聽的頭大，好不容易才把二房的住處收拾差不多，怎么又來個姑奶奶？只是事到臨頭，再沒有說“不”的道理，為而也不敢耽擱，便對李太太道，“那我這就下去?！?p>　　錢氏自然不曉得那些個舊事，只是端看李太太臉色，再想兩家二十年不來往，就知道這姑奶奶此來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這次也不與周氏爭長短了，只站在李太太身邊不吱聲。

　　正說話間，周立家的領(lǐng)著一個年老婦人并少年從廊外而來。

　　只見那婦人約莫五旬年紀(jì)，低著頭，看不清模樣，穿著一件赭黃色的灑花夾棉褙子，瞧著倒是不舊，只是不像近幾年時新的樣子。

　　身后的少年比她高出一頭，眉清目秀，身量頗高，長得很是齊整，但面容沉肅，看著一派老成。一身青灰色書生長袍，襯得他越發(fā)端凝。

　　甫一進(jìn)門，那婦人一見到堂上的李太太，眼眶里就熱辣辣得滾下淚來，“嫂子……”

　　李太太又是一愣。

　　小姑子是晚來子，今年照理還不到四十。

　　她年紀(jì)大了，這幾年眼也花了。剛才老遠(yuǎn)看著那婦人形狀，她還以為是小姑子先打發(fā)過來的家下人。

　　沒想到竟是她自己，更沒想到她已經(jīng)老成這般模樣！

　　李太太扶著把手忍不住站起身來，問道，“琳瑯，是你嗎？”

　　堂下的李氏哽咽道，“是我，嫂子，二十年沒見了……”

　　“真的是你，”李太太眼眶里也涌出淚來，“這是你的立哥兒？”李太太又指著一旁那少年。

　　李氏忙讓兒子上前。

　　那少年規(guī)規(guī)矩矩得上前幾步，躬身作禮道，“甥兒紀(jì)堯見過舅母?！?p>　　“立哥兒竟也這么大了！”李太太不禁感慨。

　　大約是小姑子離京后三年，曾來過一封信，說是生了個兒子，小名立哥兒。

　　公公、老爺面上都不予理會。

　　疏不間親。他們父女、兄妹之間的事，她不好插手，又不好偽作沒看見，就回了封短信，并將兩個金稞子、三身小衣服一并打發(fā)人隨信送去。

　　公公、老爺都不做聲，算是默認(rèn)了她的安排。

　　轉(zhuǎn)眼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歲月匆匆，生活把每一道悲喜都刻進(jìn)了皺紋，都寫在了臉上。

　　當(dāng)初鮮靈貌美，心氣也高的小姑子，眼下已是畏畏縮縮投奔親友的老婦。也只能從她的眉眼之間，才能隱約瞥見當(dāng)年的模樣。

　　李太太趕緊扶起外甥，讓小姑子母子倆都坐下。

　　心知此行必有別情，她又以給小姑子母子安排吃食為由，打發(fā)錢氏去通知廚房，獨(dú)留下周立家的在一旁陪著。

　　李氏坐在堂下未語淚先流。

　　李太太陪著落了好一陣淚，才溫聲軟語勸慰，足過了三盞茶功夫，李氏才開始低低說起別后光景。

　　她當(dāng)年歆慕那孫舉人才貌風(fēng)流，違逆父兄之意嫁過去后，在京內(nèi)著實(shí)過了一段和美的好日子。

　　孫舉人之后雖未考中進(jìn)士，但自己那時迷著心眼，聽他吹噓著自己萬般高才，也信以為真。想著這次不過時運(yùn)不濟(jì)，下次必是得蟾宮折桂的。

　　為捐官之事大鬧后，李氏心下雖不忍作別父兄，但嫁雞隨雞。況想著過幾年，自己反正還要再跟他來京應(yīng)考。那時自己男人出息了，父兄氣也該消了，再做和解不遲。

　　孰能料到，回到漢陽竟發(fā)現(xiàn)這姓孫的竟然已有妻室！

　　她初遇那姓孫時，他已年近而立，自稱妻子已于前年離世，未曾留下骨血。

　　自己年少無知，一味憐他才高命薄，也不及仔細(xì)著人打聽，就以身相許。待回到漢陽，舉目無親，無人作主。待要回京，又覺得愧見父兄。

　　姓孫的這時候拿出耍賴功夫，跟她說，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他們在京成親本就未稟高堂，該當(dāng)就是個妾。況要他停妻再娶，休了原配再娶她，如何是讀書人所為？

　　李氏氣得待要尋死，他又哄道，自己一見了她就如見了神女，如此這般欺瞞全是因?yàn)橄矚g她。待日后中了進(jìn)士，封妻蔭子，定然也要給她平妻封號，鳳冠霞帔一樣少不了她。

　　李氏待要回京，他又威脅道，你這樣壞了身子跟了我的，回京就算你父親容你，也丟盡臉面。到時不過給你遠(yuǎn)遠(yuǎn)的配個小廝打發(fā)走，你還有什么出路？

　　一手硬，一手軟，使得兩手好手段。

　　于是李府當(dāng)年嫡出的嬌嬌兒，就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給人作了妾。她又如何還有臉告訴父兄？如何有臉再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