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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拉的葬禮

第七章

潘德拉的葬禮 居無定 15637 2019-10-14 16:51:12

  潘德拉決定對潘武采取強制措施,讓潘武與趙小青盡快結(jié)婚。李蘭有點擔心,怕逼得太厲害了,潘武會死活不同意。

  潘德拉說:“有什么不好的?人家趙小青這么好的姑娘,上哪兒找去?他不要,就讓別人撿了,這怎么行?他心里想什么我還不知道?這小子就是要跟我對著干,我非得把他擰過來不可!我看著小子是喝了誰下的迷魂湯,腦子昏了!不治治他,他就不知道好歹!”

  李蘭說不過潘德拉,就不和他爭。但是心里還是隱隱擔憂,害怕這樣做會鬧出什么事情來。以潘武的性格和脾氣,肯定不會同意的。但是潘德拉犟起來的時候比老水牛還厲害,任你幾十個人都說不了拉不動的。李蘭擔心他們父子兩個會因此而發(fā)生爭吵,到時候這個家就沒有安寧了。李蘭又勸了潘德拉幾句,潘德拉還是不聽,強硬地說:“你別說了,我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就這么辦!”

  潘德拉又對李蘭說:“你明天就去趙小青家,說我們這邊已經(jīng)同意了,和他家父母商量結(jié)婚的日子,最好是明天就定下來?!?p>  李蘭問:“他們兩個才剛剛認識,要是她家不同意怎么辦?”

  潘德拉說:“怎么會不同意,你不是看到了嗎?趙小青和她娘都對潘武非常滿意,還有,她家都讓你把小青一個人帶到咱們家來了,這不明擺著是同意這門婚事了嗎?現(xiàn)在也就是個結(jié)得早與結(jié)得遲的問題,早結(jié)晚結(jié),早晚要結(jié),現(xiàn)在還搞什么先戀愛后結(jié)婚,真是胡鬧!等他戀得幾天,恐怕什么時候戀煩了,那婚就不結(jié)了,結(jié)婚是可以隨便玩的嗎?早點結(jié)婚,生了娃,好好過日子,這才是正理!”

  李蘭又說:“那潘武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他敢!”潘德拉說,“現(xiàn)在家里是我做主,我說了算,我看他敢說個不字!”

  李蘭噎得什么話都說不出,只是瞪瞪地看著潘德拉,好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王二伯定在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八日下葬,這幾天天正在辦喪事,整夜整夜地敲鑼打鼓唱孝歌,排場很大。王二伯的三個兒子為王二伯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盛大到成為全村歷史以來的首例,引得全村人每天傍晚就往王家跑,就是白天干農(nóng)活的時間,也有一幫浪子閑漢聚集到他家院子里,跟著看熱鬧。這些人整天往王家跑,一半是因為好多年來沒有看過這么大的葬禮。停放棺材的屋里有陰陽先生,屋外有敲鑼打鼓吹嗩吶的班子,王大奎還對大家說,等老父過了頭七,就要請縣城的歌舞團來唱一晚上歌的!另一半是因為辦喪事的這幾天,王家院子里天天在擺流水席,不管是誰,只要到了那里就有飯吃。流水席上是雞鴨魚肉加一大碗素酸菜湯,從早吃到晚,隨到隨吃。很多人就整天往王家跑,連午飯都在跑到那里吃。到了王家,先假裝去看看王二伯的棺材,站得久了,隨便找?guī)讉€人瞎侃幾句,王家的媳婦就喊,大家還沒吃飯的快去吃飯啊,要喝酒的自己拿酒喝,多得是。大家就互相說吃飯吃飯,就入了席喝酒吃肉,聊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倒也聊得高興。待到酒足飯飽,該看的都看了,該吃的都吃了。如果是中午,就該準備下地干活了,打著嗝,挺著肚子,揩著嘴上的油,慢悠悠地離開了。

  潘德拉站在自家院子門口,聽著從王家那邊傳來的鑼鼓嗩吶聲,心里罵著王家三兄弟:“簡直是畜生!王二哥活著的時候,你們不把他當人看,吞他的家產(chǎn),病了痛了都不管,一天都沒孝敬過他?,F(xiàn)在倒好,他死了,你們反倒大操大辦,搞得你們好像是天大的孝子,你們是什么樣的人,大家還不知道嗎?”

  潘德拉心里憤憤的,冷眼看著那些不吃晚飯故意跑到王家去吃的人。那些人連走帶跑,急匆匆的,像是怕去晚了就吃不上一樣。有人從潘德拉家門口跑過,見潘德拉站在門口,就大聲對潘德拉說:“老,還待在家里干什么,到老王家去!”

  潘德拉懨懨地問:“去哪里干什么?有什么好去的?”

  那人說:“看他們敲鑼打鼓,好玩著哩!還有流水席吃!”

  潘德拉心里罵道:“別人死了,你倒好看熱鬧!就圖個吃!”臉上卻不露聲色,說,“你先去,我就來?!?p>  那人跑著去了,潘德拉狠狠地給那人的背影投去一個白眼,背著手朝曬谷場走去。到了曬谷場,卻不見一個人,人都跑到王家吃飯看熱鬧去了。潘德拉又走到合作社門口,大門緊緊閉著,潘武不在里面,估計去縣城里上夜校去了。潘德拉心里煩悶,又是王二哥死又是潘武這小子的婚事,攪得他苦悶不堪。再想到王家那三個不孝子,還有這幫勢利薄情的村里人,心就涼了一半,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煩心事!潘德拉想起前幾天在觀音廟和劉半仙聊的話,心里更加懊惱,都說人人都能得道,人人都能知道什么是道,但是想要得道真的是太難了,真正遇到煩心事的時候,什么道什么仙的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誰還有心思理會那些東西?自家的事情就已經(jīng)把人忙得焦頭爛額了,誰還有那閑工夫去修什么道?看來凡人終究是凡人,是永遠都不可能得道的,因為沒人能真正看淡一切,沒有人!

  潘德拉一個人在曬谷場上悶悶地站了一會兒,見天色暗下來,就慢慢踱回家去,一頭倒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睡他娘的一覺。可是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一閉眼睛腦子里就亂糟糟的,搞得他更加煩悶。潘德拉聽見王家的鑼鼓聲,心里想到:“這么多天了,一直沒去看看王二哥,好歹也去看一看?!庇谑窍铝舜?,披上衣服,關了門,背著手朝王家走去。

  王家在大院子里架起幾顆電燈泡,把整個院子照得亮堂堂的。院子里擠滿了人,來來往往,影影綽綽,鬧哄哄的像趕場一樣。院子中間擺了八張八仙桌,人都在吃飯,還沒吃上的就站在邊上等。桌子上碗筷相撞,乒乒乓乓,熱烘烘的酒味和肉味混在一起,隨著那鼎沸的人聲和鑼鼓聲潮水般涌出院子,一陣陣的,撲得潘德拉只想嘔吐。潘德拉想要進去,無奈連院子門口都擠滿了人,根本進不去。潘德拉就踮著腳,伸著脖子往里面看,卻只看到正屋大門里面的一角,房梁上貼滿花花綠綠的紙和符,先生唱經(jīng)的聲音和鑼鼓喇叭聲就從那里面?zhèn)鞒鰜怼?p>  潘德拉就想擠進去,擠了半天,又被里面的人擠出來。村里的賴皮二麻子認出了潘德拉,就大聲笑道:“潘老頭,你還沒吃飯吧?別急別急,里邊的人還沒有吃完哩!吃飯要排隊,你得排在我的后面?!?p>  潘德拉又羞又憤,罵了二麻子一句:“吃你娘的腳!我是來看王二哥的,不是來吃飯的!這死人飯有這么好吃!”

  二麻子涎著臉說:“我說老潘,吃不上飯也別拿我來出氣呀!你看前面還有這么多人等著哩!”

  潘德拉氣得面皮發(fā)紫,說不出話來,拿眼睛瞪著二麻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轉(zhuǎn)身走了。那二麻子還在后面笑著對別人說:“你看這老頭,趕不上吃飯還沖我發(fā)脾氣,真是奇怪了!”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

  潘德拉一步不停走回家,一路上罵著這幫人:“人都死了,你們還這么高興,把喪事當初喜事了!都是一些什么人!這是什么世道!”

  回到家,鞋也不脫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生悶氣。潘文被潘德拉叫去王二伯家?guī)兔ψ鍪氯チ?,李蘭去趙家寨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家里就變得空蕩蕩的。遠處的鑼鼓聲還在響著,潘德拉想著死去的王二伯,又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切,突然覺得這樣活著真是沒什么意思。

  李蘭是三天后才回來的。這段時間里,潘德拉的心情被搞得糟糕透頂。一是李蘭去之前說第二天就回的,可是一去就去了三天,一點消息都沒有。潘德拉就擔心:去了這么長時間,是不是趙小青家不同意了?李蘭遲遲沒有回來,這讓潘德拉每天茶飯不思,也不想下地干活,整日悶悶地躺在床上。第三天,潘德拉又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不知道是誰傳的,說他家潘武要同時娶兩個媳婦,這個消息馬上成為了全村的爆炸性新聞。這個消息是一天傍晚,潘德拉躺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聽到兩個從他家院子旁邊經(jīng)過的女人說的。當時他馬上跳起來,跑出院子,趕上那兩個女人,大聲問她們:“你們剛才說什么?我家潘武怎么了?”

  一個女人說:“你不知道???他們都說你家潘武要同時娶兩個漂亮媳婦哩!你家潘武真是福氣啊,可惜國家法律不允許一夫多妻哩?!?p>  潘德拉聽了就怒了:“這話是誰他娘說的?誰說我家潘武要娶兩個媳婦了?是誰?”

  兩個女人本來還笑嘻嘻的,見潘德拉發(fā)脾氣了,就收斂了,說:“我們也是聽別人說的?!?p>  潘德拉問:“是誰?誰說的這話?你告訴我是誰?”

  兩個女人聽到潘德拉質(zhì)問的口氣,就不高興了:“又不是我們說的,你朝我們發(fā)什么脾氣呀?要問你自己問去!真是,一把年紀了,還一點禮貌都不講!”

  潘德拉當時真想過去扇那兩個娘們兒幾個耳光,他的手發(fā)著抖,但是他忍住了,就壓著聲音問:“你們是從哪里聽到這話的?”

  女人見他態(tài)度好了許多,才說:“我們是在王家院子里聽到的,你要問就去那里問,那里人多,什么事情都傳得快,你在這里纏著我們干什么,真是!”說完扭頭走了,還輕聲罵著潘德拉。

  潘德拉氣沖沖地跑到王家院子里,當時快要到晚飯時間了,院子里已經(jīng)擺好了桌椅碗筷,還沒上菜,露天廚房里正乒乒乓乓地在炒菜,一片烏煙瘴氣。許多人都還在地里干活,還沒來吃飯,院子里除了幫忙的人,只有幾個閑散婦女和無賴。

  潘德拉氣沖沖地走進院子里,王大奎正在指揮人擺碗筷,見了他,就走過去說:“潘叔,你來了。先隨便坐,等下就開飯?!?p>  潘德拉用眼睛搜尋著院子里的人,一邊說:“我不是來吃飯的,我是來找人的?!?p>  王大奎就問:“你找誰?”

  “找那個亂說話的王八蛋!”

  王大奎聽了,臉色就有些不對勁了,就說:“叔,你到底想干什么?”

  潘德拉的眼睛一眼看見了二麻子,二麻子蹲在牛圈旁邊的墻角,正在和兩個老頭說話,一邊說話一邊朝他指指點點。潘德拉丟下王大奎,走到二麻子面前,說:“二麻子,你小子亂說什么呢?”

  二麻子仰著頭看著他,說:“我說什么關你屁事!”

  潘德拉彎下腰,一把揪住二麻子的衣領,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起來,對他吼了起來:“那話是不是你小子亂傳的?”

  那二麻子是個病秧子,身體瘦弱,一點力氣都沒有,想要用手把潘德拉的手掰開,卻感覺衣領被兩個鐵手緊緊箍著,掰都掰不開。他的衣服被提起來,勒得兩個腋下生疼,他掙扎著說:“你放開我,放開我!”

  院子里的人都圍了過去,紛紛問怎么回事。潘德拉沒有放開二麻子,而是把二麻子提得更高了,二麻子只能雙腳踮著,潘德拉問他:“我問你,我家潘武要娶兩個媳婦的話是不是你亂傳的?”

  二麻子心虛,馬上急了,指著圍觀看熱鬧的人說:“我沒有亂說,大家都看到了,所有人都知道,不信你問問他們!”

  潘德拉本來不知道是誰傳的,見二麻子說話鬼鬼祟祟的,就懷疑是他,誰知道他不打自招,頓時發(fā)怒,說:“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見的?你亂傳我家潘武的事情,我看你是找死!”

  大家都勸潘德拉別生氣,有話好好說。二麻子見人多了,膽子就大起來,說:“不要亂動手,打人是犯法的。再說,潘武的事情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拿我出氣干什么?”

  潘德拉就轉(zhuǎn)過頭去問圍觀的人:“各位鄉(xiāng)親,二麻子說的是真的嗎?”

  圍觀的人都不說話,有人點頭,有人輕輕搖頭,有的又不說話,好像根本不關自己的事一樣。潘德拉看了,心里非常窩火,怎么就沒有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潘德拉就不管圍觀的人,轉(zhuǎn)向二麻子,張開大掌扇了二麻子兩個耳光,罵道:“畜生東西,我看你是活膩了,敢造我家的謠言!”

  二麻子挨了打,就撒起潑來,兩只手亂抓,殺豬似地大聲喊道:“哎呀,不得了了,潘德拉打人啦!潘德拉打人了啦!”

  潘德拉怒從心頭起,又準備扇二麻子兩耳光,卻聽身后有人大喊一聲:“住手!”回頭一看,是王大奎三。王大奎扒開人群走到潘德拉邊上,問:“怎么回事啊?”

  潘德拉正要解釋,卻被二麻子搶了先,二麻子哭著說:“你們看看,光天化日之下,無緣無故打人,這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大奎問:“叔,你為什么打人?”

  潘德拉說:“這小子亂說話,就該打!”說著又要打二麻子。

  王大奎一把將潘德拉拉開,黑著臉說:“干什么干什么?要打架出去打,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你一把年紀的人了,怎么不懂道理,在別人家院子里撒野?”

  潘德拉沒有料到王大奎會這么說話,驚訝地看著王大奎,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變成這樣了?他狠狠地瞪了王大奎一眼,抓住二麻子的衣領,把二麻子拉出了王家的院子。后面的人都議論紛紛,大多都在說潘德拉的不是。潘德拉不管別人怎么說,把二麻子揪到王家院子前面的水田前面,厲聲問他:“畜生!以后還敢不敢亂說話了?”

  二麻子嘴硬,看見院子里的人都跟了出來,膽子又大了不少,大聲說:“死老頭,誰亂說話了?你家兒子就是個花心大蘿卜,要娶兩個媳婦。他這是犯法的,我要告到公安局去,把你兒子抓起來!”

  潘德拉氣極,又啪啪兩個耳光打過去,把二麻子打得眼冒金星,叫苦不迭。圍觀的人都對潘德拉指指點點,勸他住手。潘德拉回過頭去狠狠地看了他們一眼,卻感覺手上一陣鉆心的痛,回頭一看,二麻子狠狠地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松了二麻子,捂著被咬的手,正要罵二麻子,卻被二麻子轉(zhuǎn)過來用手一推,整個人就掉到水田里去了。二麻子在岸上跳著說:“你個老不死的東西!敢打我?我告到公安局去,抓你進牢房,讓你把牢底坐穿!”

  潘德拉一頭栽倒在水田里,臉被水稻葉子劃傷,嘴里全是爛泥,全身濕透,他爬起來,沖著二麻子說:“你小子給我站住,老子今天要宰了你!”說著就往岸上爬??礋狒[的人都圍到了水田邊,或抱著兩只手,或用手嗑瓜子,沒一個人說一句話,潘德拉站在水田里抬頭看著岸上的人,一種莫大的恥辱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他痛恨眼前的一切,痛恨這些看熱鬧的人。有幾個人彎下腰向他伸出了手,他當做沒看見,自己去爬那一米多的田坎。他的手腳沾滿淤泥,爬了半天都沒有爬上去。這時,潘文從院子里跑了出來,扒開人群,抓住潘德拉的手,把他拉上來。問他:“爸,你怎么了?怎么掉到田里去了?”

  那二麻子跑到不遠處,因為沒有看到潘文,還在跳著喊:“潘德拉,你這個老不死的,為什么不淹死在田里?”

  潘文馬上反應過來,向二麻子跑去,二麻子見不對勁,拔腿就跑。但是潘文跑得比他快,眨眼間就追上了他,一把把他按到在地,一陣拳打腳踢。

  潘德拉站了起來,甩了甩身上的泥,慢慢地朝潘文走過去,潘文還在狠狠地揍二麻子,又是拳捶又是腳踢,把二麻子打得鼻青臉腫,哭爹喊娘。潘德拉卻叫住潘文:“算了,別打他了?!?p>  潘文說:“這小子欠揍!”說著又踢了二麻子一腳。

  “算了,回家吧!”潘德拉聲音虛弱,看起來搖搖欲倒,潘文連忙過去扶住他。二麻子哭著說:“潘德拉,你給我聽好了,大家都看到了,你無緣無故打人,我要告到公安局去,讓公安局的把你們?nèi)叶甲トプ?!?p>  “你還嘴硬!”潘文又要過去打,被潘德拉拉住了。二麻子爬起來,一道煙跑了。

  “回家吧,咱們回家吧?!迸说吕f著就哭起來。

  潘文連忙問:“爸,你怎么哭了?怎么回事?”

  潘德拉哭著說:“罷了罷了,回家吧?!?p>  潘文不再多問,扶著潘德拉,慢慢地走回家了。

  潘德拉生病了,不是受傷,也不是風寒感冒,而是心病。潘文整夜守在潘德拉的床前,看著潘德拉。潘德拉不睡覺,兩只眼睛盯著房頂,過很久才眨一下。潘文就問潘德拉是哪里不舒服,潘德拉什么話都不說,就這么一直默默躺著,像一個癱瘓了的人一樣。潘文就想到是二麻子那小子惹火了父親,就打算再去教訓他一頓,潘德拉卻開口了:“你打他有什么用?你打死了他還要犯法哩!他只是他們中的一個,你打得完嗎?”

  潘文不明白,就問:“爹,你說的他們是哪些人?他們怎么了?”

  潘德拉無奈地搖著頭,又恢復了沉默。潘文沒有辦法,只好守在他身邊。

  第二天中午,李蘭終于回來了,一進屋,看見潘德拉躺在床上,頭上用一塊濕毛巾敷著,一臉病態(tài),吃了一驚,問:“你這是怎么了?”

  潘德拉見了李蘭,就掙扎著爬起來,怒著聲問:“你怎么去了這么久?不是說頭天去,第二天就回嗎?問個意見要這么久?”

  李蘭在床邊坐下,憂心忡忡地說:“不好了,趙家又不同意潘武和小青的事了。”

  潘德拉聽了馬上坐起來,睜圓了兩只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你說什么?”

  “趙家要取消婚事,堅決不讓小青嫁給潘武?!?p>  “為什么?他家之前不是已經(jīng)同意嗎?現(xiàn)在怎么又反悔了?”

  李蘭一副很為難的樣子,好像不好開口。潘德拉看著她,著急地說:“你快說呀,到底怎么回事?”

  李蘭才說:“這都要怪潘武。我頭天就去了趙小青家,和他父母商量兩個孩子的婚事,他們一口同意。我說希望讓兩個人盡快結(jié)婚,他們也沒有什么意見。當時就把婚事說定了,本來要回來的,他們硬是留我住下,說順便商量一些結(jié)婚的事情,我就住下了。誰知道第二天,趙小青一個人來了咱們村,晚上卻哭著回了家。她父母一問,我們才知道,原來小青是去找潘武的。她高高興興地到了合作社,潘武不在那里,去縣城拉化肥去了。小青就去打掃潘武的住處,又幫潘武洗臟衣服。正洗著,潘武拉肥料回來了,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縣城里的女子。小青說那女子長相好,一副文化人的樣子。潘武把小青介紹給那個女子,說小青是他新認的干妹妹。又對小青說,那女子叫林雪,是他的女朋友。小青聽了,一下子懵了,說我不是你的未婚妻嗎?潘武聽了竟然說,別開玩笑了,我哪有什么未婚妻?小青說前陣子咱們父母不是已經(jīng)商量好了嗎?潘武一聽就不高興了,說那是他們瞎整的,根本沒有征求我的同意,那是封建主義,我不承認,再說,你第一天來我家的時候我就不是已經(jīng)認你做妹妹了嗎?潘武又說,林雪才是我的對象。小青就哭了,說那你把我當什么人?潘武說,我一直把你當做妹妹啊。小青說,你是嫌棄我嗎?潘武說,我沒有嫌棄你,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個不合適。小青就問,哪里不合適了?我哪里不好?潘武說,因為我早就有對象了,就是這位林雪姑娘。我們的事都是我爸爸亂整的,我們是新時代的年輕人,怎么還搞舊社會的那一套,婚姻大事由父母來做主?小青,你也念過一點書,應該知道這個道理。小青說,可是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你是要娶我還是娶她?潘武見曬谷場上的人都盯著他們?nèi)齻€看,就把小青拉進合作社里,說對不起小青,我不能娶你,我要娶的是林雪。小青哭了,說那你就真的不要我了嗎?潘武說,小青你是個好姑娘,我配不上你,你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小青就哭著離開了合作社,回了家。她父母聽她說完這些,馬上就跟我翻臉了,說你家潘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同意娶小青了嗎?怎么現(xiàn)在他又找了另外一個女人,把我家小青踢開了,你們是覺得我家好欺負是嗎?我當時不知道會突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就向她家道歉,可是無論我說什么,她家都不同意,說這事情還沒完,一定要潘武把事情解釋清楚。我解釋了半天,他們還是不聽,就把我趕走了。我尋思不能帶著這樣的消息回來,好歹要有個結(jié)果呀。我就在我姐姐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去趙小青家道歉。他家連門都不讓我進,說想不到咱們家都是這樣不守信的人,如果我們不給一個說法,他們家是不會罷休的!沒有辦法,我只好回來了?!?p>  潘德拉聽了,嘴唇發(fā)抖,大罵了一聲“畜生東西!”,一下子怒火攻心,一口氣抽上來,兩眼翻白,倒在床上。李蘭和潘文連忙掐人中,按摩胸口。過了一會兒,潘德拉慢慢醒過來,又罵了一句“畜生東西!孽子!”這回一口痰卡在他的喉嚨里,半天咯不出來。潘德拉急速地喘著氣,看樣子都快沒氣了。李蘭和潘文又忙了一陣,終于把潘德拉救醒了。潘德拉慢慢恢復過來,突然一大口濃痰吐出來,整個人才緩過氣來。潘德拉睜開眼睛就問:“潘武那畜生呢?快去把他叫過來!”

  潘文要去叫潘武,卻被李蘭一把抓住,使了一個顏色,潘文明白,就到院子里去了。

  李蘭一邊撫著潘德拉的胸口,一邊安慰他:“你不要多想,好好的休息,回頭我會跟他說的?!?p>  潘德拉說:“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不多想?你快去找那畜生來,我要問他個明白,看他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

  李蘭還要勸潘德拉,卻被潘德拉吼了一句,李蘭只好出了屋子,把潘文叫過來,高聲對他說:“潘文,你爹要你去把你哥叫回來來,你去找他去!”

  潘文應了一聲,就要往外走,卻被李蘭拉住,悄聲說:“你出去轉(zhuǎn)一圈就行了,看差不多了就回來,說你哥到縣城里去了。別找你哥,他回來非被你爹打死不可。”潘文明白了,大聲說:“娘,我這就去把大哥叫回來。”說完跑出了院子。

  李蘭見潘文走了,就走到葡萄架下坐下,心里想著突然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怎么突然成這個樣了?明明事件天大的好事,現(xiàn)在卻鬧得這么厲害。趙家肯定不會輕易罷休的,潘武又這么犟,這事情應該怎么處理???李蘭想不明白,心里凄凄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李蘭想了半天,實在想不明白,做什么事情的心情都沒有,就這么坐著擦眼淚。

  下午五點的時候,潘德拉正睡著覺,突然想起來,今天是王二哥的頭七!潘德拉和王二哥交情不一般,不能不去看最后一眼。于是就披著衣服下了床,走出屋子,見潘文正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睡覺,就叫醒潘文:“潘文,你看見你娘了嗎?”潘文醒過來,打著哈欠說沒看見。潘德拉又進屋里尋了一遍,還是不見李蘭。潘德拉走到院子里,馬著臉問潘文:“叫你去找潘武,他人呢?”

  潘文說:“大哥去縣城了,估計要晚上才能回來。”

  潘德拉心里雖然很氣,但想著王二哥的事情要緊,最后一晚上,好歹去送送他。剛打算要走,又立住了,算了吧,去了更傷心。再看見王家那三兄弟,他恐怕還要氣昏過去!他就不想去了。就對潘文說:“今天是你二伯的頭七,你代我去送送他,讓他走好。你今晚就在哪里守著他到天亮吧。明天早上下葬,你也去幫忙抬一抬,有什么事情能做的,就盡量幫忙?!迸宋膽?,到水井邊上打了一桶冷水,喝了幾口,又洗了臉,就去王二伯家了。

  潘德拉看著潘文,心里寬慰了許多,真是難得的好兒子!又孝順又聽話,從來不敢頂撞父母,做事又勤快伶俐,從不說半個“不”字。再想想那潘武,他心里就來氣,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不聽話的兒子!本來想著他還有點能耐,能為我潘家長點名聲,卻沒想到他是這么一個不懂事的人?,F(xiàn)在把婚事攪壞了不說,還得罪了趙家。等我找到那小子,非得把他揍個半死不可!

  正生著悶氣,見李蘭右手拿著把鐮刀,左手抱著兩棵白菜,走進院子里。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右腳像是怕著地一樣拖著,一拐一拐的。潘德拉就問她:“你干什么去了?”

  李蘭走到水井邊,把刀和白菜放下,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下來,臉上盡是疲憊的神色,說:“我去地里割了兩棵白菜,晚上煮一點素菜來吃。”

  潘德拉見李蘭臉色有些蒼白,剛才走路又有點奇怪,就過去問她:“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李蘭用兩只手按摩右腿,說:“我這腿有點痛?!?p>  潘德拉就蹲下去,這里捏捏,那里按按,問:“哪兒痛?”

  李蘭說:“整條腿又脹又麻的,像是充滿了氣一樣,踩在地上就痛。”

  “怎么就突然痛起來了?”潘德拉把李蘭的褲腳卷起來,檢查著李蘭的腿,“沒有問題呀,什么時候開始痛的?”

  李蘭說:“下午我去地里拔了拔野草,腿就突然變酸脹了,還扯著神經(jīng)痛,站都站不起來。我在河邊休息了一陣子,痛才慢慢消掉。后面站起來的時候,只要踩在地上,還是會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潘德拉就輕輕地幫李蘭揉起來,一邊說:“改天去醫(yī)院看看。這個時候,可不敢亂生病的!家里頭還這么多事情呢?!?p>  李蘭見潘德拉的精氣神恢復了不少,說:“你也不要生潘武的氣了,會氣壞身體的?!?p>  潘德拉說:“我不止要生他的氣,我好要把他揍扁!”

  李蘭就笑起來:“如果你真的把咱兒子揍扁了,那該怎么辦?”

  潘德拉也跟著笑了,說:“扁了,就加點水,揉一揉,揉回去不就行了?我怕他有那么嬌貴!”

  李蘭被逗得哈哈笑,用手推了一下潘德拉的額頭,罵他:“你這個老鬼!”

  李蘭看著潘德拉的額頭,層層疊疊一堆皺紋,眼角也像樹杈一樣多了許多眼紋,皮膚變得黝黑粗糙,露出衰老的痕跡來,就說:“老潘,你老了哩!”

  潘德拉也看著李蘭,突然發(fā)現(xiàn)李蘭的臉也老了,說:“你也老了哩。”

  李蘭說:“你今年四十九了吧?”

  潘德拉說:“是啊,馬上就要奔五十了。”

  李蘭感嘆道:“你說人這一輩子真是快啊,一眨眼的功夫,就快五十歲了,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半輩子就快要過去了,真是沒有意思呀?!?p>  潘德拉說:“人在世上就是這樣,命短著哩!你還沒活夠,就快要進棺材了,有時想想,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李蘭說:“我聽人說五十歲是一個坎,跨得過去,就長命百歲;跨不過去,就差不多到頭了哩!”

  潘德拉說:“你聽誰瞎說的?什么坎不坎的,就算真的有,我們也照樣跨過去!這么多年過來了,什么樣的坎沒經(jīng)歷過,還不是過來了?”

  李蘭說:“可不能馬虎大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該小心點還是要小心!等你明年滿五十歲的時候,我就給你過生日,幫你平平安安度過五十歲!”

  潘德拉笑了起來:“又是過生日,我滿三十歲的時候你就要給我過,還整了一身紅內(nèi)衣內(nèi)褲給我穿,羞死人。明年可以過,但是不能再整什么紅內(nèi)褲了啊,首先申明,我不會穿的啊。”

  李蘭說:“你懂什么!那是消災辟邪的,有什么害羞的?”

  潘德拉說:“你不知道,三十歲那年,你整紅內(nèi)褲給我穿,第二天我去河邊挑水澆地,挑水的時候許多人就看到我的紅內(nèi)褲了,就笑我說:‘潘德拉,你昨晚做什么啦?怎么把你媳婦的褲子穿上了?’”潘德拉說完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李蘭羞得滿臉通紅,一邊拿手打潘德拉的手臂,一邊罵他:“哎呀!你這個老鬼,老了還這么不正經(jīng)!”

  兩個老夫妻打鬧玩笑了一回,李蘭說:“別鬧了,都老夫老妻了,教人看見了笑話!”

  潘德拉說:“有什么好笑的?有人想笑叫他們笑去!他們還沒這個福分呢!有些夫妻恐怕過了一輩子都沒好好說過話,沒有好好笑著打鬧過呢!有的可能除了知道對方的名字之外,連對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都不清楚呢,這才叫悲哀!”

  李蘭就問潘德拉:“那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嗎?”

  潘德拉說:“當然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你心里就想什么,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樣。”

  李蘭白了他一眼:“這么老了還貧嘴!”

  潘德拉就認真地問李蘭:“李蘭,你跟了我后悔不?”

  李蘭說:“說這些干什么?”

  潘德拉說:“你說,你跟我了幾十年了,吃了這么多苦,你后悔不?”

  李蘭說:“不后悔,有什么后悔的?從來不后悔。”

  潘德拉想起這么多年來的經(jīng)歷,又想起現(xiàn)在面臨的許多麻煩事,感嘆萬千,說:“我潘德拉也是一輩子苦命,從沒給你一天安穩(wěn)的好日子過過。我想好了,等把潘武和潘文的婚事都辦完了,我就要和你一起出去云游的,我要帶你到處去游玩,什么地方好玩就去什么地方,我要讓你多過幾天快活日子!”

  李蘭哭了,流著眼淚說:“好,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就算到天涯海角我也跟著你!”

  兩夫妻說到這里,緊緊握著手,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們的臉都被一陣火紅的陽光照亮了。只見天邊的云像一片火海,把半邊天都映得通紅。太陽在云層中穿梭,時而被遮住,時而露出來,云層中就投下許多條明亮的光柱,在遠處的田野上方移動。而在那片火燒云的周圍,正有一片巨大的烏云慢慢圍過來,把頭頂上的天空全部遮蔽了,那云烏黑烏黑的,跟鉛一樣。遠處的烏云中亮了一下,過了好久,隆隆的雷聲傳過來??磥?,一場大暴雨上就要來臨了。

  天擦黑的時候,英惠氣沖沖地走進了潘德拉家的院子。潘德拉和李蘭正蹲在水井邊上洗白菜,見英惠來了,連忙招呼她:“啊,親家母,你來了,快進屋坐!”

  “誰和你是親家!”英惠走到潘德拉面前說,“你家潘武呢?我要找他問個清楚,我家小青哪里得罪他了,要受他這么羞辱!”

  潘德拉心里一驚:“不好不好,她家來找麻煩了!”就陪著笑臉說:“親家母,你先消消氣,到底咋回事?”

  英惠鼓了他一眼,說:“你問我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李蘭沒跟你說嗎?就是你家的潘武,他不想娶我家小青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把我家小青氣哭?”

  潘德拉就說:“親家你消消氣,我也正要找潘武那臭小子,狠狠罵他一頓呢!你先坐坐吧,我馬上去找他!”

  英惠說:“你別叫我親家,從今以后咱們兩家沒有任何關系。你家潘武不是挺厲害的嗎?搭上了縣城里的女子,就把我家小青一腳踢開了,好像我家小青一分錢都不值一樣。我今天來就是要向他問個清楚,他憑什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羞辱我家小青。他不娶小青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壞她的名聲?”

  李蘭就走過去問:“小青娘,這話怎么說?小青的名聲怎么了?”

  “怎么了?”英惠反問道,“你到趙家莊問問,現(xiàn)在誰不在傳我家小青要嫁給一個同時娶兩個媳婦的男人?而且還是做小妾!你自己說說,這算什么回事?我家小青還要嫁人,現(xiàn)在被說成這樣了,以后還怎么嫁人?”

  潘德拉和李蘭大吃一驚,原本以為只是潘武自己不愿意娶小青這么簡單,沒想到現(xiàn)在把事情鬧得這么嚴重,原來潘武要同時娶兩個媳婦的謠言已經(jīng)傳開了。潘德拉立即大罵起來:“這個畜生東西,捅出這么大的簍子來,看我不打死他!”隨即又轉(zhuǎn)向英惠說:“親家母,你先坐著,等我去把那狗東西揪回來,狠狠揍他一頓!”英惠氣得不說話,走到葡萄架下一屁股坐下來,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潘德拉對李蘭說:“你在這里好好陪著親家母,讓他消消氣,我去把那個畜生東西揪回來!”

  李蘭心里雖然護著潘武,但是見潘德拉這么大的火氣,不敢阻攔,就點點頭說:“你去吧,可別亂打他?。 ?p>  潘德拉說:“不但要打,還要往死里打!”說完背著手就往外走。

  這時天上忽然雷聲滾滾,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潘德拉還沒走出院子,就聽見院子外面?zhèn)鱽砟ν熊嚨穆曇?,只見潘武飛快地騎著車過來。潘德拉說:“好,來得正好,你不來,我還要去找你!”李蘭和英惠都站起來,朝院子門口走去。

  潘武把車騎到院子里,一下子跳下來,車也不??烤蛠G到一邊,那摩托車就順著勢向前滑去,撞倒了院子里的一個桶,“哐當”一聲,摩托車也倒在了地上。

  潘德拉正要大發(fā)雷霆,卻被潘武槍了先。潘武臉上全是汗,汗里沾滿灰塵,臉上花黑,一副非常著急的樣子,他走到潘德拉的面前就問:“爸,你背著我對林雪說什么了?”

  潘德拉楞了一下,這小子說什么呢?我不先問你,你反倒先問我了,就怒著聲說:“你還有臉回來!你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嗎?”

  李蘭在邊上說:“潘武,小青的媽媽來了,你好好跟她說說,你跟小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惠走到潘武邊上說:“對,你說清楚,為什么不要我家小青?你今天要是說不清楚,就別想走!”

  潘武瞅了英惠一眼,卻并沒有理會她,而是繼續(xù)對潘德拉說:“你是不是在林雪面前說我的壞話了?”

  潘德拉一驚,怎么又把那縣城姑娘扯進來了?但是他對潘武這種說話的語氣感到很生氣,就罵潘武:“畜生!你敢這樣跟你老子說話?我看你是要反天了!”

  潘武卻不依不饒,追著潘德拉問:“前些日子在合作社我就見你跟林雪說了什么,林雪和我本來好好的,自那天以后就對我不冷不熱的了??隙ㄊ悄愀f了什么話,她才這樣的,是不是?”

  潘德拉心想,難道那姑娘都把自己說的話都告訴潘武了?潘德拉本來有點心虛,但是看到潘武敢這樣頂撞自己,不由得火氣上竄,發(fā)起脾氣來:“今天讓你來不是要你扯這些亂起八糟的東西的。我問你,你和趙小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娶她?”

  “不娶就是不娶,沒有為什么!”潘武說,“那你又為什么存心拆散我和林雪!我哪里做錯了?你說呀,我選擇自己的對象哪里有錯?”

  潘德拉一個耳光扇過去,把潘武打了個趔趄,沖潘武吼道:“孽子,你是聾了,沒聽見我問你話嗎?”

  潘武捂著臉,臉色先是紅色,繼而變成紫色,又全部變成黑紫色,兩個嘴角往邊上抻,顴骨上堆起兩堆肉來,眼眶里冒出了淚水,像是忍了半天終于爆發(fā)了一樣,“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沖潘德拉說:“都是你,要不是你亂說話,林雪也不會離開我!你憑什么不讓我娶林雪?你這是封建專制!”

  潘德拉氣得兩眼冒火,嘴唇發(fā)抖,口里說著:“孽子!孽子!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一邊要去尋棍子,李蘭趕緊去攔住他,說:“你別打孩子,先讓孩子說清楚。”潘德拉不聽,在院子里亂走,尋找教訓潘武的工具。

  在這個空當,英惠因為受到了潘武的忽略,更覺得自己委屈,就跑過去抓住潘武的兩個肩膀,使勁地搖著他,銳著聲,像是吵架一樣地問他:“我家小青哪里不好了?你要那樣對她?你現(xiàn)在害了她,你要怎么辦?你要怎么辦?”

  潘武身體一扭,把英惠甩開,挺著胸對著潘德拉,說:“我沒有錯,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潘德拉找到了一把鋤頭,就掄起來,快步走向潘武,要拿鋤頭去打他。李蘭拼命攔住潘德拉,大聲對潘武說:“潘武,你還不趕快走!”

  潘武說:“我不走,我就不走!我沒有錯,錯的都是他!”潘武憤怒地用手指著潘德拉。潘德拉見了,就要拿鋤頭去打潘武,李蘭兩只手抓住鋤頭把子,說:“你還真打?打死了怎么辦?”

  潘德拉說:“死了更好,死了省心!我怎么就生了這么個畜生!”說著又要去打。

  潘武站得筆直,一點都不怕的樣子,冷冷地說:“明明是你做錯的事情,后果卻要我來承擔。”

  潘德拉被他的話激得火冒三丈,又是跳又是罵,還好李蘭死命攔住他,不然他真的要拿鋤頭去打潘武的。英惠被潘武甩開后,徹底瘋了,頭發(fā)散開,尖聲哭叫著,又抓住潘武的衣服不放,哭著說:“我家小青現(xiàn)在沒臉見人了,都是因為你!你這個壞蛋,壞蛋?!币贿呌檬执反蚺宋涞男乜?。潘武一言不發(fā),像個木樁一樣立著,任憑英惠怎么打,只是憤怒地看著潘德拉。

  李蘭一邊攔著潘德拉,一邊朝潘武吼道:“潘武,你要不趕快走,要不就把話說清楚,你為什么不要小青?”

  潘武正要說話,卻被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打斷了。天上烏云翻滾,云層中亮起了閃電,雷聲像許多大石頭一樣從頭頂上的天空滾過去。天色暗黑,狂風驟起,揚起地面的沙塵四處亂飛。在雷聲和風聲之外,王家的方向還傳來一陣鞭炮聲,接著鑼鼓聲嗩吶聲響起來。潘德拉、潘武、李蘭、英惠四個人都停了幾秒鐘,聽著遠處的鑼鼓聲,潘德拉心里一酸,今天是王二哥的頭七,都沒能去送他一程!

  又一陣雷聲響起,把鑼鼓聲淹沒了,聲音過后,大家又開始吵起來。

  “要我把話說清楚可以,先讓他把話說清楚,為啥要拆散我和林雪?”

  “潘武,你是瘋了!你敢這樣對你爹說話!”

  “你別攔著我,我今天非把他打死不可!這樣的兒子,有了還不如沒有!”

  “你要對我家小青負責!她現(xiàn)在除了你,誰都不能嫁了,你要是不娶她,我就跟你沒完!”

  “如果不是你瞎張羅,怎么會有這么多事?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想結(jié)婚,是你擅做主張安排這些事,現(xiàn)在弄出這么多事情來,也都是你的責任!”

  “我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你!你半點出息沒有,這么大了連一個媳婦都娶不上,你這不是丟我家的臉!”

  “我家小青哪里不好?你要這么嫌棄她?”

  “我說過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我娶不娶媳婦跟你沒關系,你管我干什么?”

  “潘武,別說了,還不快給你爹跪下認錯!”

  “要不是為了我潘家的香火,老子才懶得管你死活!你死了最好!”

  “我沒錯,錯的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錯!”

  “我不管你家的破事,我要你說清楚,你為什么要壞我閨女名聲?”

  “我沒有壞你閨女名聲,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親家母,你別跟這小子多說,先讓我揍他一頓!”

  “老潘,你靜一靜,讓潘武跟小青的娘把話說清楚!”

  “你耳朵聾了?到處都在傳你要娶兩個媳婦,還要娶我家小青做小的。這難道不是你做的好事?你把我家閨女的名聲都搞壞了,她現(xiàn)在連門都不敢出!”

  “是他們亂傳的,根本沒有這回事!”

  “我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反正我家小青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臉見人了,村子里哪家不在嘲笑我家?我家小青這么好的一個女子,就被你這么毀了!你看現(xiàn)在要怎么辦?”

  “潘武,你這個畜生,你不要人家小青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壞人家名聲?”

  “誰讓你多管閑事的?你要是不在我背后做那些事,現(xiàn)在也不會是這樣!你要是不干擾我的婚姻,我早就和林雪結(jié)婚了?,F(xiàn)在你高興了,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反了反了,兒子竟然罵起老爹來了。老天呀,你要是長了眼睛,就劈死這不孝兒吧!”

  “我不管,反正你要對我家小青負責,你要是不娶她,我就上法院去告你!”

  “你告訴小青,讓她死心吧,我喜歡的是林雪,除了林雪,我誰都不娶!”

  一個閃電噼里啪啦從空中垂直閃下來,掉在遠處的田野中,黑暗的空氣一下子被亮光劈開,把四個人嚇了一跳,因為他們都亮光中看到小青就披頭散發(fā)的站在院子的門口!

  “潘武哥”小青輕聲問道,“你真的不要我嗎?”

  “青兒!”英惠丟了潘武,跑到小青面前,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凄凄地哭起來:“你怎么來了,都叫你不要來的,你怎么就來了?”

  潘武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下雨了,豆大的雨點啪啪啪啪打在地上,一時間塵土飛揚,空氣中充滿一種沉悶渾濁的味道。潘武的眼淚和雨水混在一塊,嘴里一失聲,哭了出來:“小青,我對不起你!”

  潘德拉說:“潘武,你這畜生東西,還不趕答應小青,把她娶了。你把她娶了,我就饒了你!”

  李蘭見雨下大了,就對大家說:“下雨了,快進屋去,有什么話屋里說去!”

  小青哭起來,說:“潘武哥,你跟我說,我哪點不好?我哪點不討你喜歡?我馬上改,我就改的!”

  英惠狠狠地看著潘武,對小青說:“小青,都是你命不好,怎么就遇到這么一個負心漢?他要娶那縣城女子就讓他娶去!咱不要了,咱回家,?。俊?p>  小青說:“潘武,我真的比不上那個林雪嗎?”

  潘武的眼淚嘩嘩地流,說:“小青,不是這樣的。你是個好姑娘,可是,我喜歡的是林雪。要是我先遇到你,我肯定是要娶你的!”

  “潘武,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嘴硬!趕快答應了小青娶她,你快說呀!”潘德拉在旁邊干著急。

  潘武仰著頭淋了一會兒雨水,把臉對著小青說:“小青,對不起,我不能娶你,我打算要娶林雪的,對不起!”

  小青聽完,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英惠連聲呼叫著她的名字,小青已經(jīng)昏死過去了。英惠坐在泥水里,把小青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邊哭一邊叫小青的名字。潘德拉和李蘭趕緊跑過去,要把小青扶到屋里去,英惠不讓他們幫忙,發(fā)瘋似的把潘德拉和李蘭推開:“滾開,都給我滾開!不要你們管!”

  潘德拉和李蘭勸了好幾次,仍然沒有一點辦法。雨越下越大,天已經(jīng)全黑了,只是借著從王家那邊搭起的好幾顆一百瓦電燈泡傳過來的微光,可以看見英惠母女兩個人的身影。潘德拉仰天長嘯,老淚縱橫,本來天大的一件喜事,現(xiàn)在卻搞成這樣。潘德拉聽著遠處的為王二哥送行的喪樂和鑼鼓聲,突然覺得那聲音就是為他自己演奏的。就像老王一樣,他就從來沒有好好過過一天幸福日子,而這突如其來的婚變就如同他的生活的盡頭,一切都完了,沒有任何希望了!

  潘德拉哭了一會兒,借著光看見雨中的潘武,潘武站著,哭著,他也沒有料到事情會變得這么糟糕。潘德拉顫微微地走到潘武面前,用力扇了潘武一耳光,哭著罵他:“你這個畜生東西!你把人家小青害成這樣,你還是不是人?”

  潘武突然像山洪暴發(fā)了一樣朝著潘德拉吼起來:“都是你!都是你造成的!你才是罪魁禍首!”

  潘德拉又扇了潘武一個耳光:“你不是我潘德拉的兒子,你是個畜生!我潘德拉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李蘭見潘德拉下手重了,就拉住他,一面哭著求潘武:“潘武,娘求求你,趕快給你爹和小青認錯,說你錯了,你要娶了小青,就沒事了,快說啊,娘求你了!”

  潘武說:“我沒錯,為什么還要我認錯,我不認錯!我說過多少次了,全都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潘德拉就用手指著院子門口,說:“你滾!馬上給我滾!從今以后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不用回來了!”

  潘武說句“滾就滾!我也沒有你這個爹!”。說完跑到摩托車旁邊,扶起車就往外走。經(jīng)過英惠母女旁邊時,他看了昏死過去的小青一眼,仰著頭大哭了一聲,便發(fā)了瘋似的叫喊著,推著摩托車跑了。

  這個時候,小青醒了,她聽見了潘武的聲音,就從英惠的懷里起來,在泥地里爬出院子,爬到大路上,看著昏暗的大雨,哭著喊潘武的名字:“潘武哥,你別走,你別丟下我!”說著就往前面爬去。

  英惠發(fā)了瘋,尖叫著跟在小青后面:“青兒,我的青兒,回家吧,咱不嫁了,咱誰都不嫁了!跟我回家吧!”

  潘德拉和李蘭跟出院子來,看著前面泥路上的兩個母女,也跟著哭起來。潘德拉大喊一聲:“老天呀,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 焙巴昴X袋一沉,眼前一黑,就倒在了泥水里。他躺在泥地上,先是聽見李蘭的聲音和滂沱大雨的聲音。后來這些聲音都聽不見了,只聽見王家的鑼鼓聲,他有一種即將跟隨王二哥而去的感覺,他覺得那喪樂分明就是為他而演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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