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渭水一定出大事了。
近年來一直謹小慎微的姜家這幾日在渭水忽然高調起來,出動了許多人馬,日日在大街小巷搜索徘徊。手中還拿著畫像,對著許多青年男女比比畫畫,口中還念念有詞。連一向規(guī)矩的蘇公子都在渭水神出鬼沒起來。
安定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渭水忽然人心惶惶起來。
其實這樣的動亂,渭水也非頭一遭,相反,十多年前,它是常年在此動亂之中的。
姜翊坐在渭水最大的酒肆溪亭日暮中,聽見酒肆伙計在隔壁桌聲情并茂地描述著公子蘇忌是如何反常,每日是如何步履匆匆。姜翊被他危言聳聽逗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姑娘你可別笑了,怪滲人的,他們都說,是逆王潛入渭水,不日就要在這里起兵造反了!”酒肆伙計一臉憂心忡忡。
“逆王是誰啊?哪個逆王?”姜翊忍不住問道。
那伙計忍不住看了一眼姜翊被薄紗掩蓋住的臉:“您不是我們大梁的人吧?就算不是……當年的事沸沸揚揚,就算遠在西涼蠻荒之地也該知道的啊……”
“我真謝謝你?!苯从每曜忧昧艘幌伦澜?,“你愿意就答我,不愿意就不答也不必挖苦我吧?我閉了幾年關成不成?”
“是平昌王?!蹦腔镉孅c頭,“本以為他是個有出息的,七年前的邊境大捷,他可是以一敵百的神勇無敵。真是可惜了……”
“平昌王不是早就死了嗎?”
“沒死,死了倒好了!十年前,平昌王爺西北謀反,連下九城,陛下慌得六神無主了。我們都以為江山要易主了……結果你猜怎么著!他降了!具體為了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陛下也沒殺他,幽囚在皇城腳下,想來如今過的連囚徒都不如……得了,余生啊怕是要困死在牢中了……他才二十……二十幾來著?”
姜翊手一松,筷子從手足滑落掉到地上:“你說的平昌王,是容遲……”
她猶記得最后一次相見,他手中的碧色鋒芒像是一道綻放在掌心的閃電,頃刻變轉了方向指向他自己。可刀柄抵在心口仍是鈍痛,姜翊茫然地抬眼看他,看見他血紅的雙眸:“世人皆知我容遲十惡不赦,姜大小姐還是離我遠些。”他一字一頓,“你再靠近,我就殺了你。”
哪怕是這個時候的姜翊想到那個眼神還是忍不住抖了一抖,像是有人在隆冬季節(jié)忽然扯開她的衣領望領口里灌了一大捧雪,涼意瞬間襲來。
可也是這樣飛揚跋扈的少年,會叛而復降?會從天之驕子自甘淪為階下囚?如果不是他神智出了什么問題,便是還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謀反之后,可還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喲,這一件驚天之事不夠,哪里還有什么大事???”伙計眉頭緊鎖地思索了一會,“剩下的都是些軼聞了,也沒什么要緊的……當真沒什么了?!惫媚锬蓜e不信,天底下誰不知道這逆王無惡不作,最是好色不過。我瞧你年紀還小,這個時候還是在家中安生待著,不要到這魚龍混雜之地來了?!蹦腔镉嬜笥翌┝艘谎郏媸且环⌒囊硪淼臉幼?。
姜翊笑起來,許久才說:“你這話有意思,好,我的確是該躲一躲了?!?p> “聽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渭水人?!?p> “我母親是金陵人?!苯吹椭^看了一下自己的糕點,“我是渭水人,只是長久離開,鄉(xiāng)音已改,連自己家在何方都不記得了。”
一縷孤魂在外多年,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口音是哪里的了。姜翊有些苦澀地撇了撇嘴,還是拿起一塊玉露團塞進口中,濃醇的奶酥氣在口中彌漫開來。
好在,這玉露團一如往年。好像一別數(shù)年,渭水一切如昨。
軟軟的面紗覆在面上,隨著姜翊的呼吸起伏,像是一只矯揉造作的手,姜翊坐起身來,狹窄堅硬的床板讓她有些腰酸背痛起來,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睡在如此堅硬的地方是什么時候,也不記得昨夜怎么就睡在了這里。
她慢慢轉過身,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有一雙兩雙三雙四雙,忽明忽暗黑白分明的眼眸,跟她同時迸發(fā)出驚懼到極致的光。
“啊鬼啊……”姜翊有些不確定發(fā)出這樣凄厲難聽尖叫聲的是自己還是那四雙眼睛,方才那四雙眼睛瞬間就只留下一雙,停頓在原地。
姜翊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眸子的主人還是個孩子,渾身臟兮兮的才顯得眼睛更亮,他似乎是有腿傷,沒有和其他三個孩子一起作鳥獸狀散去,口中還在喃喃道:“鬼……鬼??!”
姜翊指了指自己,無辜地說:“我不是鬼……”
“睡在棺材里!還說你不是鬼!”那小孩聽見她說話,更加害怕,回復她的時候卻也兇巴巴的,像是虛張聲勢的小老頭。
姜翊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因為自己找的這個落腳點,是有人放在義莊中還沒來得及放尸體的棺材,她昨日坦蕩睡進來的時候還想,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大概也就沒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說法了。
“哦對,你說的對。”姜翊的眼睛一亮,慢慢飄到那個孩子的臉上,“而且我這只鬼,最愛吃小孩子了!”
那小孩子面色慘白如紙,連滾帶爬四腳并用的逃離了神寺,姜翊很滿意終于獨自一人的結果,又躺下來用薄紗覆住面,閉上眼準備再睡一覺。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連小孩子都不肯放過?!边@個聲音傳自頭頂,姜翊渾身的血液皆為之一僵,隨即睜開眼,透過薄紗看到了一個朦朧的臉,和比刀劍更為銳利的目光。
她渾身都抑制不住地抖起來,千挑萬選地擇了詐尸的好日子,卻不知連著觸了兩個霉頭,渭水這么大,偏偏她一步一個坑,步步遇冤家。
這口棺材看來要成為自己的第二個埋骨之所,不得不說自己頗有先見之明。
那聲音仍舊不緊不慢:“是你自己起來,還是我扶你一把?”
姜翊咳嗽了一聲:“我自己起來?!彼首」撞倪呉幌戮妥似饋?,臉上的薄紗隨著掉落在她腿上,她仰起臉,那個人清晰的面龐映到眼前。
原來十年,真的不足少年變老。
至少眼前這個人,姜翊還是能第一眼就認出來的。那個每次見到這個姜翊都要感慨一句上蒼不公的驚世之貌仍沒一絲墜落之態(tài)。她從棺材里跳出來,一個腿軟差點跪倒在那人眼前。
真是夠沒出息的。姜翊咧了咧嘴角,笑了一聲,終于抬起眼:“逆王殿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