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夢(一百七十)
七月,陽光照耀著吳城千家萬戶,清水河閃耀著碎金般的灼熱光芒。
離開墨家后,她還是做起了茶坊的生意。
每到日暮時分,她總是站在碼頭,在斜陽余輝里眺望遠(yuǎn)處海平線上緩緩駛來的商船,盼望能看到屬于墨馳華的那一艘。
她的身影日漸單薄,臉頰消瘦下去,左臉側(cè)的傷疤更顯突兀,為了不嚇到茶坊里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她總是戴著半塊面具,白色瓷面用金線精雕細(xì)刻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蓮。
閑來無事時,或在茶坊里獨坐,或在雅室里唱歌,或在岸邊佇立,仿佛遺世獨立般生長在自己的世界里,心底里好像總是藏著秘密,靜默的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漸漸的,吳城碼頭有一位神秘的茶坊老板娘的消息就不脛而走,每日慕名而來的茶客也日益多了起來。
她變得忙碌起來,閑暇時間越來越少,只是仍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猛地想起過往,想起還未歸家的人。
這一日,是七月初七,天氣意外褪去了酷烈,刮起了大風(fēng),空中隱約有驚雷之聲,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
七月初七,是墨馳華曾親筆寫在紅箋上的大婚吉日。
段遇洳垂眸看著這張已經(jīng)被她看了太多次,變得有些褪色了的紅箋,唇邊不由綻開一抹譏嘲般的笑意。
“馳華,我們終究......還是,無緣啊......”
一滴淚滑落眼角,紅箋隨風(fēng)飄遠(yuǎn),在空中滯留一會兒,落入水中。
此時,墨府。
燈火通明,議事廳中擠滿了人。
端坐主位之上的,卻是莫名消失一月之久而又在今夜突然出現(xiàn)的家主墨馳華。
他垂眸俯視坐在兩側(cè)的墨家各房主事人,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如漆黑夜色,深不見底,默不作聲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停在離自己最近的二伯父墨為敬臉上。
墨為敬尚在疑惑為何家主一回家就忙不迭召集眾人,以為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卻感到頭頂一道目光壓下來,不由驚了一下,抬眸看去,卻見墨馳華嚴(yán)肅的目光正盯著自己,他略一思索,便猜到那件事必定是被家主知曉了,不由屏住了呼吸,沉思對策。
夜晚的冷風(fēng)從門縫里灌進來,議事廳桌上的蠟燭被吹得跳躍了幾下。
墨馳華沉沉的聲音落入眾人耳中,“我此次召集各位,乃為一事,”在所有人疑惑目光中,他抬手一指墨為敬,“二伯父墨為敬,違背祖訓(xùn),勾結(jié)外人,意圖謀害家主,篡奪家主之位?!?p> 墨為敬眉毛一皺,面上神色不改,“家主此話無憑無據(jù),可謂空穴來風(fēng)?!?p> 墨為庸隨后冷哼一聲,“家主出海一趟,不知這一月墨家大小事都是你二伯父在主持,怎么這一回來,就不分青紅皂白的興師問罪?難道是怕你二伯父不肯歸還位子?”
墨為齊忽然磕了一下茶杯,揚聲道,“家主啊,你得把你二伯父的罪狀列出證據(jù)來,我們這些叔叔伯伯才能替你做主啊。”
此話說得輕蔑,顯然是認(rèn)為墨馳華無中生有。
所有人都默然不語,看來家主和三位大家長的爭執(zhí)要再次上演了。
墨馳華沒有說話,抬眸看了一眼蕙之,蕙之點了下頭,轉(zhuǎn)身離開。
很快,一個商人打扮的矮胖男子被押了上來,跪在墨馳華腳下,那人抬起臉來,下巴上一粒拇指大的黑痣,眼神在屋內(nèi)好奇似的四處飄,看見墨馳華,目光畏縮了一下,又順著他的目光瞟向墨為敬,然后像是被按住了七寸的蛇,把頭埋了下去,再也不敢四處看。
墨為庸率先道,“這人是誰?你提他上來是何意?”
墨馳華挑眉,微微一笑,“大伯父稍安勿躁,且聽我說說這一趟南下之行所遇趣事,我自會告知你此人是誰,我又為何認(rèn)定二伯父包藏禍心?!?p> 議事廳安靜下來,墨馳華喝了口茶,慢慢開口。
“我為了尋找遺世奇珍風(fēng)華永延鏡剩下的半塊鏡面,乘船南下,歷半月,遇海上颶風(fēng),商船擱淺在一處荒島,船員死傷過半,我?guī)еS啻瑔T在荒島艱難求生,又過了十余日,糧食淡水皆所剩無幾,大家坐困荒島進退無門之時,一道靈光自山頂飛落……”
說到這里,墨馳華看了眼眾人的臉色,挑眉一笑,“各位別不信,我沒說錯,那確實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靈光,從這團靈光之中走出一只單足神鳥,周身青羽流光溢彩,斑斕炫目,不僅如此,這只神鳥通人語。它告訴我,此島乃西王母所居仙島,因設(shè)有結(jié)界,故而荒草雜生,它還說,它乃西王母坐騎,名為畢方,它知曉我此來所求為何,特奉西王母之命奉上那半面風(fēng)華永延鏡。我問它西王母為何要輕易贈送神物,它答,此鏡通靈,非西王母贈之,乃其擇主而棲?!?p> 想不到家主竟有這般奇遇,眾人聽罷,心下嘆道,我墨家蒙神靈護佑,必能世代綿延。
墨馳華說到此處,眸色微沉,像是想到什么事,唇角揚起一縷似是而非的微笑。
“神鳥指明出島之路,展翅而去,我?guī)ьI(lǐng)一干人等在海上輾轉(zhuǎn)數(shù)日,方才離船登岸。卻在踏岸的第一日,商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客棧中離奇暴斃,而我亦險些遭人暗害,大家可知這是何人所為?”
墨家各位主事人都沉默不語,目光卻朝對方不經(jīng)意看去,有人干脆輕咳一聲,端起茶杯掩飾臉上不自然的表情。
掃一眼各懷鬼胎的墨家各房主事人,墨馳華收回目光,看一眼蕙之,蕙之立刻挺起胸脯,揚聲道,“家主出海前就讓人盯著府中各房動靜,大家莫以為自己做的那些事能逃過家主的眼睛。家主看在大家都是長輩,都為墨家辛苦操勞多年,不愿讓你們當(dāng)眾失了顏面,因此,勞煩參與此事的人私下交出各房掌印,自請離開墨宅,家主會為你們安排一個妥帖去處?!?p> 此話一出,底下的人都竊竊私語起來,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盡是不滿和憤怒,卻又壓著脾氣,敢怒不敢言。
半晌,墨為庸站了起來,虎著臉道,“別以為你編了個離譜的故事,就能糊弄過去。說了半天,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你就妄想驅(qū)逐眾人,獨攬墨家大權(quán)?”
蕙之欲言又止,轉(zhuǎn)回頭來看墨馳華,墨馳華朝蕙之點了點頭,“說吧?!?p> 蕙之便將視線轉(zhuǎn)向墨為敬,一邊指著跪在地上的那個矮胖男子,一邊對墨為敬大聲說道,“這個人就是墨二奶奶的遠(yuǎn)房侄子張啟書,他因欠下大筆賭債,才替墨為敬賣命。登船出海那日,他混在雜役之中,一路埋伏,直到返航上岸,趁家主在客棧中短暫休整時,在大家的酒水中投入毒藥鶴頂紅,片刻之間毒死了所有人。若非我們早前埋伏在墨為敬宅子里的眼線得知下毒之事,及時擺脫圍堵,趕到家主房中阻止他喝下那杯毒酒,家主恐怕......”
墨馳華不吭聲,其余人亦屏氣凝神,墨為敬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額角一陣抽搐,像是沒看到其他人掃過來的眼神,仍耐著性子往下聽。
她紅著眼,瞪著墨為敬,控訴道,“你昔日所為種種,家主念在并非傷天害命,才不與你計較,今日這件事,事關(guān)十幾條性命,家主不可能再容忍你了?!?p> 許久沒有說話的墨為齊此時忽然大著嗓門道,“方才大哥說得有理,你說二哥害人性命,難道就憑你一面之詞?證據(jù)呢?”
墨馳華看了眼墨為齊,轉(zhuǎn)眸看向眾人,“證據(jù)有三?!闭f罷,看了眼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人,“此人乃其一。”
被點名的張啟書顫巍巍抬起頭來,擦了把滿腦門的汗,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我逼不得已、才才才、才下藥的,對,都是墨為敬逼我的,都是他......他說要是我毒殺了墨馳華,他就是下一任家主,就會贈我萬金……那可是萬金啊,我這輩子都花不完,我......早知道會沒命,我就不該聽了那狗賊的話!”
他涕泗橫流,頭重重一下磕在地上就趴著不敢起來。
幾個時辰前,客棧中。
墨馳華狠狠摔碎手中裝了鶴頂紅的毒酒,立刻著人揪出下毒之人。
張啟書生性懦弱,貪欲迷了心,在墨二奶奶的慫恿下才答應(yīng)替墨為敬賣命,趁墨馳華帶領(lǐng)眾人修整之機,在酒壇中下毒。
可這毒最終還是沒進入墨馳華的口。他任務(wù)失敗,一逃了之,卻在半路被催債之人攔截,堵在清水河邊一陣拳打腳踢,傷得爬不起來。
墨馳華的人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被打得神志不清,膽子更是見風(fēng)就倒。
墨馳華居高臨下站在他面前,沉著臉看了他片刻,威脅了兩句,便嚇得他當(dāng)場尿了褲子,生生嚇破了膽。
被提溜到墨府議事廳,張啟書從沒見過這種肅穆的場面,一直木訥不語,生怕說錯一句話,墨馳華一個不高興就送他見了閻王。
此刻,墨馳華不過輕飄飄說了四個字,張啟書就把所知道的事滔滔不絕的和盤托出。
話畢,氣得一旁鎮(zhèn)定自若了好久的墨為敬生生吸了口涼氣,手里滾燙的茶水溢出,他差點失手摔了杯子。
良久之后,墨為敬才含笑道,“你我叔侄一場,想要我交出管事權(quán),何必這么麻煩?你直接讓人知會二伯父一聲,我自會雙手奉上……唉,何必當(dāng)著各位長輩的面,故意栽贓陷害于我呢……馳華,你這事做的,有失考量??!”
“栽贓陷害?”墨馳華唇角含著絲笑,“二伯父別急,此人的話你不放在眼里,各位長輩大概也是不信的……也罷,蕙之,將東西呈上來吧。”
沒多久,蕙之就端著一個托盤走進廳內(nèi),托盤上只有一張信紙。
墨馳華出聲打斷眾人的議論聲,抬手指向那張紙,“這就是證據(jù)之二,二伯父同臨城中藥世家二當(dāng)家董青林相互往來的書信……信中寫到,愿以重金購買一味來自西域的藥材?!?p> 看見那張紙,墨為敬的眼神悚然一驚,立即鎮(zhèn)定下來,無視眾人震驚的目光。
墨馳華的眼神如冰冷的利劍,聲音更是沉得發(fā)冷,“這味藥材,便是西域鶴頂紅,以秘法提煉花汁,只需一滴,便可毒殺一匹烈馬?!?p> 底下有人倒抽冷氣,“鶴頂紅這種毒藥都使得出,可太歹毒了!”
“想不到平日里裝得低調(diào)謙遜,心理卻如此陰暗!”
“……”
墨馳華冷眼旁觀,墨為敬完全不理會此刻一面倒的局面,淡淡一笑道,“這就是你的第二份證據(jù)?一張紙而已,我怎知這上面的字跡不是你捏造,印章不是你偽造?”
墨為庸緊接著道,“黃口小兒,妄想栽贓!”
墨為齊提議,“何不派人去臨城將那董青林找來對峙?一問便知!”
墨馳華看向屋外,“何必麻煩,人就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