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剛回到沉檀院,立刻就有侍女端了一堆東西送來,雍黎面無表情地看著明絳端了幾碟子點心,什么阿膠固元膏、蜜釀糯米棗、紅豆黑糖膏、紫米四物湯……滿滿當當擺了半桌子,最后才送了她慣常喝的湯藥來。
雍黎接過湯藥,慢慢攪了兩下,見溫度正合適便一飲而盡,擱下碗才淡淡道,“下次不要再準備這些東西了?!?p> “崇大夫說這些皆是補血固元的點心吃食,殿下喝了藥嘴里苦,吃這些也不會沖了藥性,所以便準備了些,殿下若不喜歡,下次讓她們換換其他的花樣。”明絳見雍黎不喜歡,以為她只是不喜歡甜食,便將那盞紫米四物湯遞過去,“殿下不喜歡甜食,便嘗嘗這紫米湯。”
雍黎擦擦嘴,“不用,我不餓?!?p> “殿下多多少少也吃些,奴婢見殿下這幾日湯藥吃得不少,餐食倒少用了許多?!泵鹘{追著又勸了兩句。
雍黎沒理她,每天兩大碗藥灌下去再吃得下其他的也就怪了,更別提再灌些湯湯水水的了。她揮揮手讓明絳撤下去,自己在室內(nèi)慢慢踱了幾步,緩解滿肚子湯藥帶來的不適。待走到長案處,便看到桌角插著幾枝青黃菊花的土陶瓶,大朵的黃菊中間點綴著兩枝小麗葉紫菊,在整個瓶子中安插地極為秀致。
她伸手摸了摸中間的花朵,顯然也知道這不是自己院子里那些侍女的手筆,更不是明絳覓鐸她二人的手筆。
“殿下看這菊花長得可???今天下午王爺那邊送來的,說是存瑞堂那邊開得甚好的菊花?!泵鹘{見她喜歡,忙笑著解釋。
“存瑞堂?”雍黎疑惑,她是不太記得這府里還有一個什么存瑞堂。
“存瑞堂在東院那邊,地方比較偏,就是王爺?shù)膸讉€妾室住的地方。那里布局簡單,景致也不太好,但難得的是門前一大園子的菊花開的極妙?!泵鹘{笑答。
雍黎手指在其中最大的那朵花的花瓣上撫過,指尖帶上了秋菊獨有香氣,頭也不回吩咐道,“將書閣里找找關于宣州這一帶的山川地形的雜談史籍,找到幾本就都送來?!?p> “殿下剛吃了藥,休息休息才好。”明絳勸道。
雍黎不覺得她要休息,她這么些年就唯恐自己有半刻的停留,因為一旦停下來,她便會想起母親的種種,想起母親的溫和淺笑,而那淺笑散后,滿腦子里便是當年的慘烈,是母親流了滿地的血;她亦怕一旦停了腳步,便只想守住當年的回憶,再也沒有勇氣去揭開那段隱在歷史深處的真相,沒有勇氣去摧毀層層迷霧之中深藏的殺招,亦沒有勇氣如母親一般守衛(wèi)上璋安寧……
有時候一夢醒來,雍黎覺得自己活的夠長了,長到她覺得自己就該這么睡下去,但當外面晨光落在臉上時,她方想起自己不過才十七歲的年紀。
但為何明明才十七歲的年紀,偏偏有遲暮老人的心力交瘁?
明絳跟在雍黎身邊十幾年,即便雍黎臉色再沒什么變化,她也能看出自家主子隱藏頗深的那絲孤寂的情緒,忙笑道,“桃小公子來信了,殿下要看看?”
桃小公子其實叫謝桃,四年前雍黎因事去了趟長楚,在長楚御亭州順手救了一個可憐兮兮團在破廟墻角的半大小子,涮洗干凈后才知道其實是個嬌俏靈致的小丫頭。偏偏那小丫頭一口一個“本公子”,當時跟在雍黎身邊的明絳那幾人都喜歡這個張揚卻有禮的丫頭,就連雍黎這個素來拒人千里的性子也容了她的鬧騰。
當時珍娘恐雍黎路上勞累吃不下飯,專為她做了幾壇子各色酸果蜜餞帶著,這小丫頭嘗了一個之后就喜歡了,在雍黎身邊賴了有大半個月,把那幾壇酸果蜜餞吃了個干凈。后來要不是她的家人尋來,估計她得跟著雍黎到上璋來,即便如此后來雍黎回了上璋時,她還是每年幾封洋洋灑灑廢話連篇的信送過來,明絳有時也會央了珍娘做些果餞托人送去。
“你看著辦吧,不用拿給我看?!庇豪钃]揮手,想起當年那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嘴角也扯出一絲笑意。
雍黎這般笑著,自己揭開簾子正欲往里面書房去,卻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吵嚷的喧鬧聲,她不悅地皺皺眉,略帶詢問看向明絳。
明絳還未來得及出去看發(fā)生什么事,就聽到素來性子不太好的覓鐸厲聲喝問,“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們吵嚷?不知道殿下在靜養(yǎng),受不得喧鬧嗎?不要說什么芝麻大的小事,就是天塌下來都給我閉嘴,有什么事找管家去。”
“覓鐸姐姐,確實是出了大事,咱們院子南邊那片小樹林不知怎的突然就走了水,這火勢眼見著越來越大,這秋日里枝干葉枯的,若不趕緊救下去恐怕會燒到這院子,大家都吵嚷著救火呢?!?p> 雍黎隱約聽見有侍女向覓鐸回稟事情起末,掀簾子的手頓了頓便放下了。她記得南邊的林子最多的是一種雁南本土的桐木,這種樹入了秋葉子便會枯黃掉落,一旦沾了明火極易起燃?,F(xiàn)在這個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估計也落了大半了,若真燒起來,這沉檀院保不保得住還難說。
明絳到門外廊下看了看,遠遠地看見南邊有濃煙起來,轉(zhuǎn)頭見雍黎出來,奇怪道,“殿下,那林子往常不是一直派人小心看護的嗎?怎么就突然失了火?”
雍黎看覓鐸已經(jīng)出去安排人有序地救火,也沒多說什么,天氣干燥偶然失火也正常,至于救火什么的,這府里的幾百府兵也不是養(yǎng)著玩的,若真連個火都救不下來,那還留著這些人干什么?
“殿下還是先換個地方吧,這里著實不太安全?!泵鹘{見雍黎不甚關心地轉(zhuǎn)身欲進去,忙上前阻止。
雍黎看看風向,倒不覺得這火能燒過來,她剛想說什么,卻聽見屋后似乎有追趕呵斥的聲音,然后她便看見大白天一身夜行服的身影從墻沿翻過來,許是落地沒站穩(wěn),啪地撞倒了墻角的一排花架。
明絳警惕地看著捂著腰哼哼唧唧的來人,趕緊將雍黎護在身后,那人扶著墻站直身子,著急地看著四面追來的侍衛(wèi),正想著該如何逃脫,突然看見廊下站著的雍黎兩人,目光一亮。她將自己的小彎刀緊緊地握在手里,一個健步飛掠過去,一掌劈開不太懂武的明絳,小彎刀一下子就擱在了雍黎頸上。
雍黎一動不動,任由來人挾持了自己,她看著擱在脖子上了彎刀,覺得有些熟悉,只是一時還真想不起在那里看過。
明絳站起來著急地看著被人挾持雍黎,“你是誰?放開我家主子!”
“你叫我放我就放啊?那也太沒面子了吧。”那人從上到下包裹地嚴實,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丟了明絳一個大大的白眼,說話的語氣卻頗為驕縱。
聽到她毫不掩飾的女子的聲音,明絳也怔了怔,雍黎卻猜出剛才那火估計和這人脫不開關系。
門外侍衛(wèi)請見之后,已經(jīng)團團地圍了一院子,見雍黎被挾持都束了手腳,不敢輕易上前一步。放了一個縱火的刺客事小,若傷了璟王府僅剩這唯一的一個繼承人,那他們除了自盡謝罪估計也沒其他路走了。
“本公子運氣真好,一抓就抓了個身份不低的,用來挾持最是合適?!蹦侨宋匦χ种割H有些嫉妒的戳戳雍黎長得甚好的臉,“哎,這位美人兒,讓你的人退下唄,不然這張沉魚落雁般的臉不小心弄花了可不好了?!?p> “你確定不打算放開我?”雍黎似乎毫不在意威脅在頸邊的彎刀,淡淡道,“你在進來這里的時候就沒打聽清楚這是哪里?”
“嗄?”那人一怔,隨即又惡狠狠道,“管他是哪里,我只知道我要的東西在這里……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有你這個人質(zhì)在手上我要找個東西還不容易?”
“哎,你們你們,快點退下,趕緊著的,不然我手抖了可不好了。還有你,這府里有什么府庫啊,藏寶閣什么的,凡事藏東西的地方,快些帶我去?!蹦侨藢σ槐娛绦l(wèi)還有明絳頤指氣使,氣勢頗盛。
明絳警惕地看著那人,看了雍黎一眼,示意侍衛(wèi)都往后退了退。
“哪里用得著他們,你若喜歡,在下可陪你玩?!庇豪桦p手籠著衣袖,笑得頗為平和。
“你……”那人剛想問你什么意思,卻覺得身上不對勁,四肢似乎有種從骨子里沁出來的癢,她下意識地就想去抓,卻不知道該從哪里抓起。
雍黎趁著她那一頓間,手勢輕巧靈動,一壓一撥便打開了她的刀,瞬間便脫離了控制,后面的侍衛(wèi)立即上來壓制了那人。
雍黎看著被捆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那人,挑出一絲笑意,“在下不才,雖不通武功,但下個把個防身的毒還是可以的,下次要偷什么東西,還請先搞清楚主人是誰才好?!?p> “你丫腹黑,快放開本公子,呃……”被捆小豬一樣捆著的那人,正嚎得哭天搶地,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巾被人扯了。
“你,你是……”明絳看到那人容貌后一怔,卻在看到雍黎警告的目光后忙閉了嘴。
雍黎自然也認出了那人是誰,眉眼精致帶著些嬰兒肥,烏黑的眼睛尤為靈動,唯一遺憾的是左邊腮鬢處卻有一塊不小的胎記,言語間嬌俏張揚又一口一個“本公子”的,除了當初那個“桃小公子”謝桃還能是誰?
不過雍黎想不明白,這個長楚大家出生的小姑娘,怎么會不聲不響地就出現(xiàn)在了上璋?還到了平皋?更何況剛剛還聽明絳說收到了她的信。
不過四年未見,謝桃顯然沒有認出她們,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一會兒放狠話,一會兒扮可憐。
雍黎完全沒理她,抬眼便見覓鐸過來,便知火勢無礙。
明絳看著過來的覓鐸問,“那邊如何了?”
“火勢已經(jīng)控制住了,那片林子燒了大半,所幸并未燒到房舍。這是怎么回事?這不是……”覓鐸先向雍黎匯報了情況,又看了眼這滿院子的侍衛(wèi)和地下的謝小豬,奇怪道。
明絳趕忙一拉她,吩咐侍衛(wèi),“先把人關在沉檀院的柴房,派人好好守著,不要傷她。”
“是?!蹦切└绦l(wèi)也知道雍黎身邊這幾人的份量,抬頭見雍黎沒說什么,便知道這也是雍黎的意思,忙把人帶了下去。
“殿下,方才那不是謝姑娘嗎?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明絳簡單地說了事情的起末,覓鐸卻似乎不太相信的樣子,沉吟道,“她挾持殿下?”
雍黎遠遠地看著火勢下去,濃煙也幾乎散去,對覓鐸道,“一個長楚的世家貴女出現(xiàn)在平皋總歸奇怪,她似乎是在找什么東西,你派人去查查?!?p> “殿下是覺得她心懷不軌?但奴婢看她不像是什么心思陰沉的人,畢竟四年前就認識了,殿下當時也調(diào)查過她,并沒有什么異常?!泵鹘{有些遲疑。
“那是四年前,誰知道這四年她有沒有變,畢竟,她也算是長楚宗室出身,有些事一旦牽扯到家國也容不得她不心思陰沉。不過她今日既然沒認出殿下,似乎也并未是針對殿下,莫非她真的是在找什么東西?”
覓鐸的一番話聽在雍黎耳里,她頗為贊賞地看了眼自己這個屬下,吩咐道,“你先去問問她,不要讓她認出來,我稍后過去?!?p> 雍黎向來如此,絕不會因自身情感影響判斷,即便是從來就相識的人,她也會用盡一切手段排除所有的可能,斬斷所有旁生的枝節(jié)。
畢竟,她這一生,從八年前開始,絕容不得自己有絲毫的行差踏錯,否則,便是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