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宮里再住幾天,還是回家?”雍寒山看了眼面色越發(fā)蒼白的雍黎,雖知道她十有八九不愿回去,卻還是出聲問。
今日這朝會時間長了點(diǎn),但所有事都算差不多有了結(jié)果,雍寒山下朝后便來了元銘宮,雍黎正巧打算出來,二人便在宮門前遇著了。
“回吧?!庇豪璧穆曇粲械统涟祮?,借著身后阿珠的力勉強(qiáng)顯得不那么弱不經(jīng)風(fēng),她原本就打算出宮的,畢竟在宮里許多事做起來都不怎么方便。
雍寒山明白自己這個女兒,這幾日雖說是在宮里修養(yǎng),實(shí)際恐怕是日夜所思盤算籌謀較往日更甚吧,心內(nèi)雖氣惱她不知保養(yǎng),卻還是暗暗嘆口氣,吩咐人抬了暖轎過來。
雍黎遲疑一下,最終沒有拒絕,她今年尤其怕冷,從這里到宮門少說也得走上一刻,她不是為了賭氣逞強(qiáng)的人,先不說體力如何,就是這冷風(fēng)吹著也不太受得了。
轎子顛顛地晃到宮門,雍寒山的座駕已經(jīng)等在門前,他是武人,平素外出多是騎馬,今日坐了馬車來,顯然就是打算接了雍黎回去。
只是雍黎卻沒有注意,她裹了裹大氅,“父王是直接回去?我還有些事,想先去趟廣陵濤?!?p> “回府!”雍寒山徹底冷了聲音。
雍黎不解,有些詫異他一貫溫和縱容,怎么就突然發(fā)火了,雍寒山卻一把拉過她,“你這般作踐自己身體給誰看?回去休息!”
雍黎啞然看他,沒多說什么,順從地上了車,雍寒山面色緩和了下來,也跟著她身后上了馬車,并未騎馬。
方坐定,便看到倚著車廂閉目養(yǎng)神的雍黎,心下知道她這是不想和自己多說什么才故作這般姿態(tài),也不惱,因擔(dān)心她冷,又脫了外袍給她蓋上。
那外袍尚帶著體溫,那和暖的溫度中有熟悉的味道,雍黎知道那味道,那是她父母二人一起配出的香料,是他們所有恩愛時光的見證。
這樣的熟悉味道,這樣的熟悉溫度,雍黎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酸了算,她想起幼時自己也是那般怕冷的,冬日里總要纏了母親睡,父王雖不樂意卻耐不住她眼中故作委屈的乞求神色,親自抱了自己給自己暖手腳,最后總是三人擠著一起睡。
現(xiàn)在想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yàn)橛心赣H在,沒有母親,那曾經(jīng)的一切溫情在回憶中似乎顯得那么可笑。
雍黎睜開眼,正對上雍寒山擔(dān)憂打量自己的目光。
雍寒山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掩飾性地輕輕咳了兩聲,“今日是怎么回事?太醫(yī)看了怎么說?”
“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天氣干燥,這兩日內(nèi)火盛了些?!?p> 雍黎欲將那衣服拉下來還給雍寒山,卻聽他道,“天冷,你披著。你自己身體如何你心里有數(shù),別仗著年輕氣盛不知保養(yǎng)。我已修書給崇大夫,這兩日也快到了,你年前還是在府里好好將養(yǎng)身體。”
“是。”雍黎坐直了身子,雙手靠近熏籠上取暖。
雍黎只應(yīng)了一聲便沒有再說話,一時車內(nèi)靜得可以,雍寒山不說話,雍黎自然也不會開口。
半晌后,還是雍寒山率先打破了沉默,“齊家涉事人等已被暫押大理寺,陛下態(tài)度很明顯,這件事和不歸園事一同,年前自然會解決,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插手?!?p> “大理寺還難得這么熱鬧,今年真是辛苦韋繼堯了?!庇豪枵Z聲漫漫,“這兩件事我都是局內(nèi)人,自然不會插手太多,想來皇帝陛下也不會不給我個最終的交代?!?p> 雍寒山啞然,對她那“不會插手太多”表示懷疑,皺皺眉,卻道,“韋繼堯是純臣,不會有所偏頗,你也確實(shí)不用再插手。刑部一事我會年前盡量審結(jié),只是既然你打算留京,自然得在朝中有個正經(jīng)的職位,陛下的意思是,讓你入主刑部。但我沒同意?!?p> “所以,父王是想替鳳歸接了這差事?”
雍寒山默認(rèn)了,“我寧可你發(fā)展軍中勢力,也確實(shí)不想你與朝局牽扯太多,但有些事也確實(shí)不是我能左右的,這兩年我不回封地,刑部我替你接了,你若有其他選擇大可自做決定。只是此后朝中格局大變,貌似璟王府與華陽府成了最大的漁翁,你我又要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了?!?p> 雍黎點(diǎn)頭,她倒不懼風(fēng)口浪尖,璟王府和華陽府又何時不在風(fēng)口浪尖的?如果刻意隱晦低調(diào)不能保全兩府,那便讓璟王府和華陽府勢力再上一層又如何?
“蔣美人也有五個多月了吧?”雍黎笑意吟吟看著臉色頓變得雍寒山,“父王這是什么表情,我關(guān)心一下未來的弟弟有何不可?莫非父王還擔(dān)心我對這個尚未出生的嬰兒下手?”
“阿黎,那孩子不會成為你的阻礙,將來璟王府是你的,華陽府也是你的,你若有一天不想要了,便將他們還給黎氏皇族?!?p> “父王以為我就那么容不下那個孩子,擔(dān)心他長成后爭權(quán)被我所殺?”
雍黎笑意中帶著點(diǎn)冷凝的戲謔嘲諷,雍寒山卻不惱,“我的意思是,即便那孩子出生了,你也不必把他當(dāng)成你的兄弟,有些事看似諱莫如深,實(shí)則心思暗藏,那孩子或許連個棋子也說不上?!?p> “我不是那些存著滿心婆婆媽媽憐憫的女子,稚子無罪的話在我面前行不通,在我的信仰和執(zhí)念跟前,可犧牲的東西太多?!庇豪柚敝钡乜粗汉?。
我把自己逼成了如今這般的冷心冷血,全因著母親才能尚在心中保存一份柔軟,才能在這些年的輾轉(zhuǎn)磨折中未癲狂成魔,除了最后的結(jié)果,已沒有什么能成為我的救贖。
馬車走到文南巷附近,雍寒山叫停了車,對雍黎道,“我去趟刑部,你先回府?!?p> 雍黎微笑,將他的外袍遞過去,“是,父王慢走?!?p> 雍寒山離開后,雍黎沒打算立即回府,而是示意車夫改道八福街。
八福街是一些宗室公卿府邸所在,比起東西兩市,平素往來經(jīng)過的行人車馬并不多,而黎賀的府邸正在這八福街南向。
黎賀和黎賢今天下朝后突然被皇帝陛下勒令閉門思過,雍黎還在宮里時便突然聽到這個消息。至于閉門思過的具體原因?yàn)楹?,雖沒有明明確確的消息傳出來,雍黎不用想也明白,這恐怕是皇帝大人也知道了些什么。
雍黎被王府管家恭恭敬敬地迎進(jìn)了內(nèi)院,這是雍黎第一次踏進(jìn)黎賀府邸的大門。
黎賀的府邸不同于尋常宗室貴戚府邸富麗堂皇之象,反而另有一種精簡剛硬的氣勢,看來倒讓人覺得舒坦。
雍黎走得不快,乍一看倒像是閑庭信步,其實(shí)卻是暗暗打量安王府的布局章法,以她的目光如炬,即便不能完全看出其中深藏的隱秘之處,卻也知這府中雖無景致可言,但一步一局皆有章法,定是個中高手所為。管家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反而很奇怪這般沒什么景致的園子,這位宣陽公主還能欣賞得這么津津有味?
雍黎看到黎賀的時候,他正在園中舞劍,一把承華劍舞得落英繽紛,細(xì)碎的雪花竟也被劍意更帶出幾分冷冽。雍黎看著他劍下四濺飛散的雪花,看著他一劍范圍內(nèi)那株完好無缺的臘梅,便知他的劍意雖蒼勁卻平和,雖氣勢凌厲卻收斂自如,全無一絲為勒令禁閉的頹靡或怨怒,反倒見幾分輕松自在。
似乎感到有人看他,黎賀轉(zhuǎn)手一個漂亮的劍花收了劍勢,轉(zhuǎn)頭看到不遠(yuǎn)處廊下靜靜立著的雍黎,笑道,“三微月來了。”
他態(tài)度輕松自然,自然到讓雍黎都有種他們從來都是如此熟稔關(guān)系的錯覺,全不似上次黃縣時客氣周全地態(tài)度,這般突然的變化讓雍黎有些詫異。
她挑挑眉,道,“還從未來府上拜訪過,今日路過冒昧來訪,還請安王兄不要見怪?!?p> “哪里的話,鳳歸來訪,本王榮幸之至。”黎賀將劍丟給一旁小廝,順手接了帕子擦手,便擦邊往雍黎方向走。
他們在的這個院子本就是黎賀的內(nèi)院書房所在,黎賀引雍黎進(jìn)了書房主室,書房不大不小,也就內(nèi)外兩室,以紗幔寬屏隔開,外室書房布局簡單疏曠,兩個落地書架,一張長案,并兩張圈椅茶案便再無其他綴飾。
倒是內(nèi)室簾幔微開,雍黎清晰的看到里間有些凌亂的布置,以她的角度,能看到更加寬大的長案上擺放了幾塊上好的木材,散亂的木銼刀,木鑿等工具旁一張古琴已初具雛形。
而靠墻的實(shí)木架子上則整整齊齊地排放了十來把已完工的琵琶和一些小而精致的筆洗,筆架等物,比起那些雕鏤精美細(xì)致的小物件,那幾把琵琶著實(shí)樸素了些,一概綴飾全無,形制也全都是常見的南音琵琶,就連木料似乎也不是那些名貴的紫檀紅木等木料,甚至僅僅是打磨之后稍許拋了下光,連清漆都沒有上。
雍黎早聽說過黎賀這幾年長擅木藝,當(dāng)時聽來倒沒覺得有何不妥,但乍一看來還是覺得有些意外,畢竟京中大家子弟大多或長擅蕭笛琴箏,或精文辭,或通武功,黎賀這項(xiàng)愛好在大家子弟中看來還真是殊異。
只是當(dāng)時聽來,似乎是說黎賀只制琵琶,并不做其他物事,但今日看來果不盡然。
“本王所好難登大雅之堂,讓鳳歸見笑了。”黎賀并不遮掩,神色大方。
“怎會?”雍黎駐足淺笑,“若說鑒茶品酒為風(fēng)雅之趣,那我和母親所做的卻是酒娘之事。但隨本心,何談雅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