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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夢

第五十七章 破繭

春花秋夢 胡魯魯 4845 2019-12-31 00:05:05

  1.

  宛桃收拾好東西,在宿舍里等待父親的電話。舍友一大早就離開學?;丶伊恕,F(xiàn)在是上午的10點,按學校要求,12點前所有學生必須撤離。在平時,宛桃一定會拖到最后一刻。但現(xiàn)在,她不這么想。

  周日,在校道里遇上鄧小媱,聽鄧小媱一番話后,她越發(fā)覺得小媱言之有理。小媱叫她“不要再騙自己”,她頓時沒有了對抗父母的底氣。

  是的,報復并不能帶給一個人快樂,相反,它只會使一個人霉變,然后長滿蛆蟲。

  她開始回想起這些年來父母為她做的一切事情。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也沒那么惹人討厭。

  昨晚,胡青蓮打電話過來,叫她第二天不用去車站坐車,爸爸會開車去接她回家,順便把她宿舍的被子、蚊帳也帶回來,媽媽會幫忙清洗。她聽了這些話后,鼻子一陣酸楚——答應了。

  就在前一天傍晚,她從外面回宿舍,路過一樓的電話亭時,在排隊等候電話的隊伍的最前頭,突然響起一聲感情真摯飽滿的叫喊:

  “媽——”

  宛桃不由得停住腳步,徐徐回頭。喊話者是一名女生,正在電話里喊她的母親。這似乎積滿了整個胸腔的情感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猛然爆發(fā)。而這女生也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接著如同偎依在媽媽的懷里,百般親昵地跟她媽媽聊起天來。

  原來別人是這樣對她的媽媽的。

  原來親情可以如此甜蜜、濃郁和具備穿透力。

  血濃于水的骨肉情,在這樣一個細節(jié)上就足以讓宛桃震撼。

  這樣的情景從來沒出現(xiàn)在宛桃的身上,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情景。不由得羨慕那個女孩,羨慕那些不顧擁擠默默等候電話的同學們。她無法理解,為什么子女會如此強烈的依戀他們的父母?要知道,她可是不會這么干的!

  然而,想起小媱那天的話,她又無法尋找到認同自我的底氣。

  他們都這樣子,是她自己不正常。

  是她從沒珍惜過自己的父母。

  但她父母是愛她的,知道貧窮對人的不良影響,所以拼死拼活要為她創(chuàng)造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或許在親子關系有所偏廢,但不可否認這也是愛的一種表達方式。

  只是她不去愛他們。

  過去的一切就好比一場紛飛的雪,飄飄灑灑,落在錯誤的時節(jié)、錯誤的地帶,一不小心就演成了一場悲劇。

  所以晚上媽媽打電話來過跟她商量回家的事情時,她含著淚答應了。

  “像別人那樣的父親與女兒?!毕肫鸾裉彀职忠駛€“爸爸”那樣要過來接自己回家,宛桃可喜又可悲地等待著。

  電話終于振動,是趙雄發(fā)打來的。

  “你在宿舍是嗎?我進來了,就在宿舍區(qū)后面的籃球場上。你宿舍多少號,我上去幫你拎行李……”

  幾句話后,電話結(jié)束,宛桃連忙下樓迎接她的父親。她知道,沒有她的帶領,他是進不了女生宿舍。

  果然,宿舍管理員不讓他上去,他在那跟管理員理論,宛桃下來后,看著執(zhí)拗的父親和無奈的管理員,對管理員說:“他是我爸,上去幫我拿行李。”

  她還是沒有先跟她爸爸把招呼,但趙雄發(fā)聽見那句“他是我爸”,分明笑開了顏。他像個打賭獲勝的孩子那樣,在宿管面前得意說起“風涼話”:“聽到了吧,我真的是她爸!”

  宿管略帶歉意讓他和宛桃上宿舍樓。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散發(fā)著成功生意人具備的實干和果敢,一心只想為女兒搬完所有行李,然后帶女兒回家。在樓下“他是我爸”的話的余熱出奇地持久,讓他整個人如同喝了喜酒,春風滿面——對他來說,這種感覺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出現(xiàn)過了。宛桃跟在后面,看見歡天喜地的父親,同情之余而又生出些許淡淡的難過。她握著樓梯扶手,心情沉重地往上爬,趙雄發(fā)見她走得慢,不得不時常停下,回頭看她,等她。

  在六樓。

  趙雄發(fā)背一個鼓鼓的書包,拖一個沉重的行李箱,肩上再扛一卷被褥,走下樓去。臨走前他還關切地提醒宛桃看一看宿舍里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宛桃很想幫忙拖那個行李箱,又或者背那個書包,沒想到趙雄發(fā)堅決不肯,非要把所有東西往身上掛,還開玩笑說自己再扛個五十斤都沒問題。如此的倔強,好像這些行李一旦落入女兒手中,他這個“爸爸”就會失職一樣。宛桃拗不過他,只好隨他意,他自然更高興了。

  來到樓梯,行李箱無法拖,他便握著行李箱的側(cè)把,步履沉重地提著往前走。這樣子提著讓趙雄發(fā)想起了宛桃小時候的事,不由得慈愛地說:“小時候你老愛哭,我就把你放進提籃里,像現(xiàn)在這樣子提起來,晃啊晃,去到哪晃到哪,你就不哭了,晃得厲害還會咯咯地笑……”說完一個人陷入對往事溫暖的回憶中——那時他可是第一次當爸爸啊。

  趙雄發(fā)在前,宛桃在后。隨著樓梯下行時前低后高的角度,宛桃驀地發(fā)現(xiàn)了趙雄發(fā)頭頂生出的花白的頭發(fā)。就像是樹木的侵染病那樣,從中間往四周蔓延。

  “他老了?!蓖鹛蚁?,內(nèi)心突如其來的一陣撞擊,步履更為沉重。

  終于把行李塞進了后尾箱,趙雄發(fā)氣喘如牛。他早已不及當年,卻還不肯認老。剛上車,客戶又打來電話,大意是要趙雄發(fā)去他那一趟,趙雄發(fā)婉然推辭。掛了電話,宛桃知道他有要事在身,奉勸道:“生意這么忙,我一個人坐車回家也行?!彼@次真的不是生氣,但他習慣了使用冰冷的語氣對她爸爸說話,趙雄發(fā)聽了,不由得被沉重的愧疚深深掩埋。

  “不用管,”趙雄發(fā)有點激動,“先送你回家,生意的事就讓他們再等一會!”他以前不會這樣。以前他始終把客戶放在第一位,然后掙了很多錢,結(jié)果時常把親人扔在一邊,但是這樣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快樂?,F(xiàn)在,他想通了,就是錢沒了可以再掙,但女兒只有一個,必須擺在第一位,然后盡心照顧。

  2.

  回到家。

  胡青蓮早就打點好一切來迎接女兒的歸來。她做了很多菜,但時間久了發(fā)涼了,便又把它們端進廚房加熱。

  趙雄發(fā)把宛桃的行李搬進房間,弟弟在姐姐進來的那一刻,竟出奇地叫了一聲“姐姐”。他的態(tài)度居然變得端正,不吵不鬧,乖乖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媽媽在廚房里忙,爸爸拿行李到樓上還沒下來。宛桃盛了一杯水,突然衣服被人扯了扯,低頭一看,只見弟弟高高舉起遙控器,示意他要把電視讓給姐姐看。

  宛桃微微一笑,接過遙控器,摸摸他的頭:“這么乖了嗎?”她不喜歡看電視,所以一會兒又把遙控器還給他了——這個經(jīng)常讓她大為光火、不知好歹的小頑童,今天為何懂事了這么多?

  其實,誰都想有個溫暖的家,即使再頑劣的小孩,也只是一時淘氣,即使不懂事,也不會抱有惡意。

  家,終得像個家啊。

  她已經(jīng)好久沒打量過這個家了。現(xiàn)在一看,反而覺得陌生起來。物品及其擺放位置從沒變化過,菜肴已被媽媽熱好,一盤一盤地端上來擺在桌子上,四張椅子整齊地圍繞著飯桌,很像一個等待著開飯的溫馨的家。正掛在廳子的正中央的那張“全家?!闭掌呀?jīng)掛了好久,宛桃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好看。宛桃記得,那時她剛上初中,照片上的她還一臉稚氣,并且曬得像個小黑鬼似的。當時的她,是第一次不遠萬里從老家來到這城市,到來后的第二天,一家四口便到了市中心的山頂公園游玩,這張照片就是在那兒拍的。她站在正中間,一手拖著媽媽,一手拖著爸爸,弟弟在爸爸的前面,躺在嬰兒車里僅露出一個小腦袋。媽媽笑得那么優(yōu)雅,而爸爸總是很精神飽滿。倒是自己,初來乍到的,一臉子拘束。所以這是一張照得不怎么好的照片,可它卻在大廳中一掛就是五六年。這也難怪,這可是他們唯一的一張全家福。

  當年那份手牽手夾在父母中間的安全感,其實還在。只是怨恨和報復把它給掩埋,現(xiàn)在重拾回來,宛桃不由得熱淚盈眶。

  她以為自己從小脫離父母的守護會變得比常人堅強一百倍。然而并不是,沒得到過父母呵護的孩子才最脆弱,他們渴望有依靠,渴望能撒嬌,渴望能像其他孩子那樣軟弱,更渴望在一覺醒來,身邊的有人默默地為你打點一切。他們很難像其他孩子那樣無畏地向前沖,因為他們得不到支持和鼓勵,還要時刻憂患后方。而且,他們受過的傷往往因為得不到及時的安撫,不少成為隱疾。所以到最后她得到的不是堅強,而是固執(zhí)、多疑、和憤世嫉俗。

  宛桃父母從來沒拋棄過宛桃。他們只是顧此失彼,掌握不了那個平衡點。她的父母在讓她擁有了萬千家庭都渴望擁有的富裕生活后才意識到家庭溫暖的重要性,然后開始著手構(gòu)建一個溫暖的家,她卻對過去耿耿于懷。一方錯在“過去”,一方錯在“現(xiàn)在”。但是,“現(xiàn)在”是可以掌控的。

  古語有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家成這樣子,她也有責任。任何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都需要每個成員來共同努力,不是嗎?

  宛桃特意到樓上來看看爸爸搞什么,只見他蹲在書房里搬弄一件“龐然大物”的支腳。這“龐然大物”被一張黑布裹著,不像桌子,卻像桌子那樣有著四條腿。

  宛桃走進去,爸爸憨笑著解釋道:“今天才到的,放的有點不好,我便把它稍稍挪了一下?!?p>  宛桃將布掀開,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架嶄新的油光發(fā)亮的鋼琴。

  “喜歡嗎?”爸爸問。

  宛桃看著這過架鋼琴,想起自己幾天前在小媱面前說的那番話——她說她不喜歡就把它當垃圾處理掉?,F(xiàn)在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頓時不寒而栗。

  爸爸見她不作聲,有些沮喪,不過在女兒面前他還是努力地把這份沮喪掩蓋,對宛桃說:“估計你也是餓了,要不先下去吃飯吧?!比缓舐氏茸叱龇块T。出門的那一刻,他長嘆一口氣,整個人都為之萎縮。女兒似乎并不喜歡這份禮物,這讓他很氣餒,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得到女兒的歡心,又如何才能讓女兒原諒自己。

  直到爸爸離開房間,宛桃才猛然醒悟:自己似乎沒有回答爸爸的問話。

  媽媽在叫她吃飯。她下樓梯時就聽見弟弟在嚷肚子餓,媽媽責罵他:“你姐姐還沒出來,再等一會不行嗎?等人齊再吃,這是基本的禮儀懂不懂?!”

  看見宛桃,媽媽連忙叫她洗手吃飯。飯已幫她盛好,筷子也擺放就位。而弟弟因為被媽媽責罵一頓后,拘謹?shù)孟駛€木頭人,呆呆地看著姐姐坐下來動筷子,才敢拿起勺子。宛桃有點過意不去,勸父母說:

  “弟弟餓了就讓他先吃,餓壞了可不好?!?p>  “他一天到晚都在吃零食,怎可能會餓壞!以前是年紀小不計較,現(xiàn)在長大了,基本禮貌必須要會!不教訓他,他還真無法無天了!”爸爸嚴厲說道。

  無法無天,這個詞語一直被宛桃拿來形容弟弟,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出現(xiàn)在趙雄發(fā)的嘴里。

  “嗯,也對,是要管一管?!毕氲降艿苓^往的劣行,宛桃不再袒護。

  對話陷入僵局。

  媽媽說出這兩天和丈夫商議好的計劃:“要不過幾天我們一起出去旅游好不好?去桂林還是張家界?小桃你抓主意——如果兩個都不喜歡還可以看看別的地方?!?p>  “你們生意不是很忙嗎?”旅游這事對宛桃來說實在太意外,她還沒準備好要完全接納他們,然后陪他們游玩,所以在急忙拋出一個問題來,以自己緩和一下。

  “生意的事先放一放。我和你爸都想通了,南山的分廠全部交給別人打理,我們拿點分紅就行,這樣我們也輕松一點,是不是這樣,雄發(fā)?”

  趙雄發(fā)略一遲疑,這決定雖然早已和妻子商量好,但每次提及,依然難掩心中的遺憾。

  “是啊,那樣……那樣我們也自在一些。”說完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趙宛桃看著爸爸,表情逐漸凝固。

  趙雄發(fā)像安慰自己,繼續(xù)喃喃說道:“生意是做不完的??!當年因為忙這些生意,沒有好好孝敬你奶奶,造成了一輩子的遺憾……爸爸現(xiàn)在總算想通了,有些東西要太多沒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和親人相比,不過是浮云,我早就應該放棄了,然后多花點時間陪陪你們,大家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是挺好的嘛……”趙雄發(fā)哽咽了,盡管他壯心不已,但想起這些年來發(fā)生的這么多的事情,還是低下了那顆不屈的頭顱。

  宛桃不再平靜,放下碗筷,酸楚地看著她父親。

  “做兒子,沒有盡到兒子的責任;做父親,也沒有做好父親該做的事……即使事業(yè)再成功了,這一生也是很失敗的……小桃,以前把你丟在老家里不管,是我趙雄發(fā)一生中犯下的第二個大錯誤……”

  第一大錯誤他已經(jīng)說了,就是沒好好孝敬生己養(yǎng)己的老母親。

  “爸!”宛桃打斷他的話,不讓他再說下去。這一聲“爸”,如不記錯,是時隔六年才從宛桃口中說出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宛桃低著頭,眼睛紅紅的,裝作平靜地拿起碗筷繼續(xù)吃飯。她沒有注意到,此刻飯桌對面的兩個中年人眼睛同樣閃著淚花。

  過去的她一直想自由自在地活著,豈不知唯有放下過去,才活得自在。

  她突然想起了書房的那件事,哽咽著對他們說:

  “還有,你們買的鋼琴……我非常喜歡?!?p>  趙雄發(fā)夫婦聽聞這話,又看了看低下頭吃飯的女兒,雙雙笑開了顏。

  春天總會到來,在繭子里冬眠的小蟲總會蘇醒,然后咬破那層由一條條繭絲交織而成的外殼,重新向世界問好。既然出來了,就把過去忘掉吧,過去的種種糾纏是每一只蝴蝶都會遇到的,關鍵是要主動咬破它,好讓自己破繭而出;而那些沒咬破的,業(yè)已夭折在繭子里,永遠出不來了。

  所以要把以往的仇怨和誤會統(tǒng)統(tǒng)忘掉。

  而人就應該活在當下,珍惜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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