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十八
走到書房門前時,孫氏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腳步也跟著有些不穩(wěn)。江嶼趕忙上前兩步想要攙扶,可孫氏卻自己穩(wěn)住了身形。
“讓先生費心了,快請進吧。”
孫氏把江嶼讓進了書房。書房只供主人讀書寫字只用,所以只有書桌后面有一張椅子,還要就是窗前的茶桌旁邊擺著兩張小凳。
才一進門,江嶼便坐到了窗邊的茶桌旁邊的小凳上。孫氏便微微蹙了蹙眉,茶桌不過三尺見方,江嶼是客人,而她是一個新寡的婦人,于情于理兩人都不便坐在一處。于是便很自然的坐到了書桌后面。
外面的雨還在下,屋里昏暗不便視物。孫氏便拿起火折子點起蠟燭。
江嶼坐在窗前,光線從他身后照進來,孫氏只能看清他的一個黑色剪影。孫氏這邊全靠蠟燭照亮,一有微風吹動,燭火便跟著明明跳動。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臉,氣氛十分詭異。
雨聲淅瀝,孫氏當先開口:“先生不是有話要說嗎?!?p> 江嶼的影子點了點頭:“確實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我們已經(jīng)查證了,周先生的遺書確實是偽造的,而且我已經(jīng)大致推測出了他行兇的手段,相信再過不久便能捉到兇手了?!?p> 天空中傳來了一陣遙遠的雷聲,看起來,頭上的雨云正在飄遠。
孫夫人長長吐了口氣,聲音平靜地說道:“然后呢,我的夫君能活過來嗎?”
江嶼聞言一怔,后面已經(jīng)想好的話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沉默了片刻,江嶼才溫言道:“人死自然不能復生,不過我們找出兇手,還周先生一個清白,也算是為死者盡一份心力吧。”
孫夫人搖了搖頭:“我的夫君死了,半生的積蓄也不翼而飛。他做了一輩子好人,樂善好施,最后卻落得這么個下場……既然你們已經(jīng)知道先夫的死得冤枉,那就祝你們早日抓到兇手,免得他日后再去加害別人?!?p> 黑暗中的江嶼眉頭緊皺,前一日孫氏還哭喊著要梁書嚴懲兇手,怎的今日就對兇手漠不關(guān)心了呢?
“您不想知道兇手是誰嗎?”
有微風吹來,火苗跟著一陣晃動,襯得孫氏的臉孔一陣扭曲:“先生相信鬼神之說嗎?”
江嶼搖了搖頭:“江某是個郎中,深知人與鳥獸都是血肉之軀,所以并不相信鬼神。”
“鬼神之事我是信的。先夫曾在昨夜托夢回來跟我說他很冷,他想回家。明天就是先夫的頭七,我想把他的遺體領(lǐng)回來好生安葬?!?p> 江嶼原本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聞聲問道:“您就不想知道周先生是怎么死的嗎?”
孫氏輕嘆一聲:“石大可的事情,西市早都已經(jīng)傳開了。呵呵,先夫就是那種性子,害死他的人,就算是化成厲鬼他也不會放過的?!?p> 江嶼點了點頭,起身走到書桌跟前,從懷中取出了那張詩箋遞給了孫氏:“這是之前借走的詩箋,現(xiàn)在還給您?!?p> 孫氏木然的接過詩箋,雖是才從江嶼的懷里拿出來的,可那薄薄的一張紙上卻沒留下半點兒溫度。最后看了一眼詩箋上的那首小詩后,孫氏緩緩閉上了眼,轉(zhuǎn)眼間白紙化為雪片,染得桌面一片蒼白。
孫氏做完這一切,便仰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
江嶼沒有阻攔,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您怎么給撕了?!?p> “人都沒了,還留著這些勞什子做什么。”
江嶼俯視著孫氏,面現(xiàn)悲憫:“您寫下那首詩的時候,一定很思念他吧?!?p> 孫氏猛然起身直視江嶼:“你什么意思!”
江嶼嘆了口氣:“不識字的那個人,應該是周先生吧?”
“你胡說什么,誰不知道先夫?qū)懙靡皇趾米?!?p> 江嶼沒有理會孫氏的咆哮,繼續(xù)說道:“所以,您才會在沒見過遺書的情況下,就斷定遺書是假的,不是嗎?”
孫氏啞然。
江嶼繼續(xù)道:“我們走訪過周先生的許多朋友,他雖然仗義疏財,卻也喜好奢華,所以,您府上才有那許多的貴重家具。相比起來,這間書房卻要雅致許多。而且,剛才室內(nèi)的光線昏暗,您卻毫不費力的點上了燈燭,可見,這里平時都是您在使用吧?!?p> 孫氏不再理會江嶼,起身便往外走:“一會兒我還要去大理寺領(lǐng)會先夫的遺體,如果您沒有別的事兒,就恕我不奉陪了?!?p> 雨,不是何時已經(jīng)停了,只有瓦檐和草葉上還零星落下幾滴水珠。
江嶼走出書房,在與孫氏擦身而過時,他悄聲說了一句:“昨晚跟仇人一起吃飯,您的心里一定很難受吧?”
江嶼說話時,臉上的表情滿是慈悲,仿佛他已經(jīng)讀懂對方心里的苦楚。孫夫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兩行帶著溫度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落到地上,與地面的雨水混在一處再也難分彼此。
江嶼走出周家時,西市已經(jīng)恢復了昨日的熱鬧,車馬與行人混在一處,天南海北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空氣中混合著食物的香氣與牲口的臭味。
江嶼看著眼前繁榮的西市,輕輕嘆了口氣。
此時距離午飯時間還早,江嶼便打算逛回春香閣去吃午飯。他一路閑逛,經(jīng)過的每個攤子都要看上一看。走的雖然慢,不過卻也買到了一些十分稀有的藥材。
江嶼回到春香閣,才一進門就被梁書撞了個滿懷。手里提著的藥材都差點兒飛了出去。待看清對方的身份后,梁書一把拉起江嶼就往外走。
“等你半天了,你這家伙不好好在青樓待著,跑哪兒去了!”
梁書的嗓門很大,許多路人紛紛看向江嶼,見著這郎中是一副窮酸打扮,便紛紛搖頭嘆息——有嫖妓的錢,干嘛就不能先換身體面的衣服呢。
雖然知道梁書如此無禮一定遇上了什么大事兒,可江嶼的臉皮再厚,也不愿意在京城的大街上丟人現(xiàn)眼,便奮力甩開了梁書的手,問道:“你拉著我這是要去哪兒???真著急的話,不能雇輛馬車嗎!”
梁書記得直跺腳,指著前面的一條巷子催促道:“就在前邊了,你快跟我來吧!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江嶼無奈,便隨著梁書跑了過去。才一進巷子,他便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一丈寬的巷子,此時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卻不想出來。遠遠看去,面前仿佛是一面正在涌動的人墻。
梁書喊了幾聲卻沒人讓路,不由大怒,摘下腰間的刑部令牌舉在手里,對著前面那幾個正在發(fā)力的屁股就是幾腳,幾個看熱鬧的被人踢了,回頭正要發(fā)怒,卻見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官員正舉著令牌怒目而視,不由便讓了開去。
梁書帶著江嶼,一路踢著別人的屁股前進,好半天才擠進了人群。人群正中是一座府邸的大門口,在離墻不遠的地面上趴著一個人,那人身下隱隱還有血跡,此刻正有仵作圍著勘驗,想來是個死人了。人群的另一邊,正有以為夫人帶著兩個孩子跪在地上嚎哭。
梁書指著地上的死人,對江嶼說:“你看見那個人沒有?”
江嶼點頭:“看見了,怎么啦?”
梁書指著尸體的手指開始顫抖:“他們說,那人是摔死的!”
江嶼看了看一丈高的墻頭,墻頭上的瓦片確實有幾塊松動的痕跡,便點了點頭;“要是摔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頭,也還是能死人的?!?p> 梁書卻搖了搖頭:“可如果那人身上的骨頭全都摔斷了呢?!”
“誒?那怎么可能!”
原本不可能的事兒,此時就明明白白的呈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梁書打了聲招呼,把手的差役便讓江嶼也過去同仵作一起眼看尸體。
看相貌,這人年約四十左右的年紀,指甲和胡須修剪整齊,穿著打扮也很考究,只是死狀確實慘了些。身上全是高墜時留下的傷痕,不僅四肢的骨骼都有斷裂,就連脊骨和骨盆竟也有碎裂的跡象。
死者的指甲里還藏著許多混著苔蘚的泥土,結(jié)合身上的傷痕判斷,這人應是從某個很高的地方失足墜落而死的,臨死時還做過一番掙扎。
可問題是,尸體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江嶼給梁書說明時,臉上仍是一副不解的神情:“那人確實是從高出墜落而死的,他身上的衣服還算干凈,事發(fā)地應該不是從懸崖之類的地方,否則他的身上應該會有許多泥土還有植物摩擦留下的痕跡。而且……要想摔成這樣,那他距離地面少說也得有二十丈高。我看京城里也很難找到這么高的建筑吧!這個人的死一定有古怪,他是誰???”
梁書看著尸體被人抬走,十分懊惱的嘆了口氣:“他叫李彥召,是翰林院的編修。我們要找的那個姓孟的人,就是被他帶到錢通的宴會上的?!?p> 江嶼聞言不由瞪大了雙眼:“莫非他這是被人滅口了?”
梁書沒有答話,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這是命案,按照規(guī)矩,尸體暫時被送到了大理寺的斂房。一直跪在地上哭嚎的婦人也被帶回家里問話。見沒了熱鬧,人群便漸漸散了,只在地面上還留下一小片沒被雨水沖刷干凈的血跡。
巷子里終于只剩下了梁書和江嶼,江嶼忽然開口:“梁書,如果有人謀財害命,你當如何?”
梁書一怔,不假思索道:“自當抓住兇頑懲奸除惡!”
“若是有人為了報仇而殺人,你又當如何?”
梁書皺眉看向江嶼,上下打量了江嶼一番,疑惑道:“你問這個干嘛?你不會殺人了吧?”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p> 梁書聳了聳肩:“不過殺人就是殺人。不過雖然律法沒有說明,可如果是為父母妻兒報仇,刑部在核準時也一般都會從輕量刑?!?p> 江嶼抬頭看了一眼漸漸晴朗的天空,點了點頭:“我已經(jīng)知道周萬山是怎么死的了,也知道石大可是怎么死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