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情戲不像京劇那樣刻板,唱的大多都是歷史故事,而是最貼近陜北農(nóng)民生活的一個劇種,多數(shù)演的都是陜北地區(qū)的人文軼事,或滑稽,或悲苦,有時候甚至還摻和一些葷段子,聽的底下的聽眾笑的俯首哈腰,多數(shù)時候還是演的一些較為悲苦的故事,諸如哪個賭棍父親賭博輸光了家產(chǎn),甚至是輸了老婆,然后著重演出那位被拋棄的母親帶著孩子的苦難經(jīng)歷,這樣總能引起這些農(nóng)民的共鳴,賺足眾人的眼淚,特別是一些內心敏感的婦女,每當看到女主吃苦受累,有情有義,便哭的稀里嘩啦。
村里的戲曲開始的時候,這些農(nóng)民們早都從自己家里帶上板凳,爭相趕去,爭取搶一個好地方,不等戲曲開始,他們已經(jīng)是坐滿了整個場地,一排排的,不那么整齊,卻又有種默然的整齊,愛看道情戲的還是當屬那些婦女以及頭上裹著羊肚子毛巾的老漢們,其他的年輕人,特別是我們這一代,純屬只是為了去湊個熱鬧,更讓我們感興趣的還是那些賣冰棍和賣小吃的商販,大熱天的舔一根冰棍,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是那些年長的人絕對體會不到的,就像我們體會不到他們?yōu)楹螘撩耘c那無聊的戲曲一樣,更不理解的是,那些婦女看著戲曲哭鼻子的樣子,看戲就是看戲,如果為了難過的話,那還不如不看。
我們當然是無法理解的,因為戲曲中所演繹的那些苦難,我們這一代人沒有體會過,而對于那些稍微年長一些的人,確實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們看戲曲決然不是為了難過,而是對自己苦難經(jīng)歷的回憶,甚至有些是對自己命運的思慮,這些故事估計都不知道是哪個陜北的人才編撰的,這些流淚的看客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依然在每個游走于各鄉(xiāng)各村之間的戲班子演繹著,經(jīng)久不衰,即使重復觀看了八百遍,依然是有人流淚,這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吧。
說起苦難這個話題,我一直認為其實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是相當?shù)目嗔?,平日里的吃食也都是玉米饃,錢錢飯,黃米飯之類的,蔬菜也一直是那經(jīng)年不變的大白菜,放在現(xiàn)在的話,那叫雜糧,但是在那時候那就是最主要的飯食,要想吃一頓肉,不出什么意外,也只能等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但這只是我以為,每代人,甚至是每個人都苦難的定義是不盡相同的,在我看來,吃的好才是幸福,但是對于上一代人來說,能吃飽就是幸福,我不止一次的聽村里的那些長者說他們以前的故事,他們小時候盡管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但是吃飽就是他們眼里最大的幸福準繩,窩窩頭,苦菜,風滾草的根都是不可多得的東西,甚至餓死人的事也時有發(fā)生,人如草芥,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就是每個人腦子里最基本的認知,在他們看來,如今已經(jīng)是幸福到無邊無際了,雖然依舊是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至少每年打的糧食可以養(yǎng)活一家老小,這便足以。
我爸對我一向嚴肅而冷峻,我沒什么事基本不會和他閑聊,即使閑聊,話題也絕對不會太過深入,但是我媽和我爸的性格卻截然相反,她也是那種只會悶頭做事的老實婦女,尊敬長輩,愛護兒女,勤勞樸實,但也不免唯唯諾諾,也不懂得當家做主,當然那個時候,女人也沒有當家做主的權利,家里的一切財務大事都是掌管在我爸的手里。
每當我媽受了委屈,她便會向我們這些孩子吐露心聲,其中一件事我記得尤為清晰,我們姐弟三個一個和一個只差一歲,往夸張了說,那就是我媽一年生一個,三年時間就生了我們姐弟三個,那時候我才一兩歲,家里的光景也過得不好,據(jù)我媽透漏,他和我爸結婚以來,當時家里只有三四百塊錢的積蓄,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再加上孩子多,都還年齡小,我媽照顧不過來,只能是背上背兩個,手上拉一個,一天待在家里,不僅要照顧我們三個,還要做家務,家里的牲口多,喂豬,喂羊,一刻也閑不下來,她現(xiàn)在都經(jīng)常戲言:“現(xiàn)在孩子大了,才知道日子過得快,在你們小的時候,那幾年我就像是活了八百年一樣的煎熬”。
這些生活中的苦難,我媽是沒什么怨言的,都是為了我們姐弟幾個,而更在讓她受委屈的還是因為貧窮而帶給她的其他的一些副作用,由于家里沒錢,那時候我的舅舅光景過得更差,隔三差五的跑到我們家里來借糧,導致我媽在我爺爺甚至是我大爸那一家子人眼里都飽受詬病,她們老是嚼舌根,說是我媽怎么有這么些親戚,窮的稀里嘩啦,臉皮厚的老是借錢借糧,但是那畢竟是我的親舅舅,我媽的親哥哥,我媽都不幫忙,那還有誰幫他。記得一次我舅媽要生孩子,由于難產(chǎn)去了醫(yī)院,我舅舅沒錢,跑來找我媽借,但是我媽也沒有啊,家里糧食倒是多,但是一時也換不成錢,我媽說他至今都忘不了我舅舅站在地上祈求她的那個眼神,貧窮真的讓人沒了尊嚴,我媽也如此,救人要緊,哪里還顧得上臉面。于是她跑去找我爺爺借,她進了我爺爺?shù)募议T,我爺爺正躺在炕上。
“大,給我借200塊錢”
“你一個婆姨女子要錢作甚?”
我爺爺就問了這么一句,我媽沒有回答,我爺爺也依舊躺在炕上,也沒說給借,也沒說不給借,我媽就這樣站在他家的地上,足足站了有十幾分鐘,聽我媽說,她當時甚至想鉆到地里去。我爺爺是那種極為摳門的人,家里的每一分錢都攢下了,同時他也很能吃苦,但是他在大事上絕不含糊,每每家里遇到什么大事,他總能拿出來錢,只是要去幫助我舅舅,他就有點不愿意了,因為我舅舅隔三差五的就來找我媽借這借那。
最后還是我姑姑出面解決了那尷尬的局面,給我爺爺說了句:“大,你給不給借一句話,我二嫂站在地上這么長時間了,你心里還有沒有點哈數(shù)?人家借錢又不是不給你還”
我爺爺這才給我媽掏了200塊錢,我媽含著淚拿著那些錢給了我舅舅,這件事是她心里的一處創(chuàng)傷,是家里的清貧讓她低眉順眼沒了尊嚴,她肯定會記著一輩子的,這也是她努力勞作,努力生活的動力,要想活在人前,不讓人看不起,只能好好努力奮斗,擺脫貧困。
那些年,她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才勉強撐過來,如今有吃有喝,通過她和我爸的努力勞作,起碼擺脫了那種借錢時低聲下氣的尷尬,她也時常給我們將關于我爸的事情,還有一件關于我爸事就是,我二姐從小嘴細,太挑食,不吃米粉,也不吃疙瘩湯,只吃一點奶粉,孩子餓的干瘦,但那時候家里窮的叮當響,哪里有錢去買奶粉,我爸還是去找我爺爺借錢,我爺爺因為我爸借那幾十塊錢而數(shù)落了我爸一頓,說是我爸成家這么些年了,連奶粉錢都拿不出來,丟人不丟人?我爸就這樣一個成年男人被他數(shù)落的眼淚直流,揣了他給的錢去給我二姐買奶粉,之后糧食賣了有了錢,他立馬就將借我爺爺?shù)哪屈c錢扔在了他的炕上。
這些苦難的經(jīng)歷聽我媽講起,我就倍感難受,聽過一遍之后,我便再很拒絕去聽第二遍,只是這些事情已經(jīng)是烙在了她的心里,不經(jīng)意間就會提起,這也是一個時代給她的烙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