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劉宇明打開照明開關,白色的燈光下,餐廳的廚房如同精鋼打造的銀色宮殿。
他把袋子里的生蠔倒進水槽里,從刀架上抽出一把小尖刀。
剛從批發(fā)市場挑選回來的生蠔,剝開后生吃,肉質鮮美,入口即化。
夏秋清晨五點,冬春清晨六點,他都會去市場采購食材。餐廳上午十點開始營業(yè)。在其他員工到達前,劉宇明通常研究新菜品,或者為某人開小灶。
有時她像餐廳老板,一聲不響闖進廚房,隨口報出菜名,他便放下手邊的工作,以最快的速度滿足她的胃口。
他通常做兩道菜。比如她點了牛排,他會再做一道煎蛋。他知道牛排做得再好,她最多吃兩口,她受不了油膩。為了讓她填飽肚子,多做一道傳統(tǒng)的早點是十分必要的。
有時她給他發(fā)語音消息,像個小女人。
“我想吃甜的?!?p> 或者,“主廚,我餓了,給我煮個佛跳墻?!?p> 交往過的人,沒有人像她一樣,大清早就能逗他發(fā)笑。
“拜托,這是西餐廳好吧!”
曾想給她回類似的消息,句子輸入完畢,但最后還是刪掉了。
最近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大清早就出現(xiàn)在廚房,或是給他發(fā)語音消息。
上次推出新菜品前,邀請她來店里品嘗,她也只是隨口答應。
她似乎有心事。
他把撥開的生蠔灌進口中,蠔肉清涼綿軟。
這是他剝開的第一千零一個生蠔。
三個月前他定下一個計劃。如果剝開一千個生蠔后,對她的感覺還在,就向她表白。
容若玉半躺在艾生的懷里。男人粗壯緊實的手臂,向來比枕頭舒適,讓人安心入眠。
晨曦在窗簾上晃著一抹淺白。
近兩天他不再熬夜趕稿。從白天交付的稿件看,他還沒找回創(chuàng)作的感覺。以往他的寫作速度堪比打印機,文字一行接一行填滿屏幕。而昨天她從房門縫隙偷看時,竟見他盯著空白的屏幕發(fā)呆。
她想,他可能需要一段時間,適應白天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
她從未要求他把寫作時間移到白天。不過告訴他懷孕的消息之后,晚上十點,他就嚷嚷著關燈睡覺。
她喊他去寫作。
他卻說,“怎么能讓你一個人睡……不對,兩個人了已經(jīng),趕快去睡啦?!?p> 她轉身面向他。
他雙眼微閉,呼吸平緩,尚處于睡夢之中。
她用食指輕觸他高挺的鼻梁。他的眼皮顫了一下,但沒睜開眼。
食指順著鼻梁向下滑,途徑柔軟的嘴唇,接著是喉結。
往下,再往下。
他抓住她的手,說:“別鬧?!?p> “再過幾個月,你可是要自己解決。”
煽風點火向來是她的拿手好戲。
而他總是一點就著。
劉宇明收到一條語音消息。久違的語音消息。
“隨便做道菜,我餓死了,馬上到?!?p> 時間是上午差五分到八點。
他把剝開的生蠔帶殼送進烤箱。點火,燒熱小煎鍋,倒入橄欖油。
將打好的雞蛋液倒入鍋中,鋪平。蓋上芝士和培根。翻起蛋皮一面,疊成半月形。出鍋。
雞蛋盛在盤子的左邊,剩下的空間擺上出爐的生蠔。
用小煎鍋燒熱混有黃油和香檳的湯汁,待湯汁收緊后倒進生蠔殼里。
汁液浸入蠔肉的瞬間,香味四溢。
撒上胡椒粉。點綴上小香芹末兒。
兩道菜并做一道,即能滿足味蕾,又能飽餐一頓。
他看了眼時間,八點一十。
“哇,我在停車場都能聞到香味。”
他轉身。一身黑衣的她臉上漾著笑容。
“我去煮咖啡。”他說。
他端著兩杯咖啡回來時,盤子里只剩兩只生蠔,她正用湯匙舀起其中一只。
“吃這么快。”
“昨天沒吃晚飯,”她用紙巾輕拭嘴角,“酒店那邊事多,這道菜叫什么?”
他把咖啡放到她手邊,“臨場發(fā)揮,我再做點別的?”
“頭痛,不喝咖啡了,有水嗎?!?p> 他抿了口咖啡,便放下杯子,“我再做道湯吧?!?p> “不用了,給我倒杯水就行。”
他把高湯倒入煎鍋中加熱,“馬上就好?!?p> 她坐在旁邊的高腳凳上,拄著側臉,她說:“最近有和愛青聯(lián)系嗎?”
“上次她和我說,她有喜歡的人了,她沒和你說?”
“不會吧,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壞事?!?p> “我沒必要冒著丟飯碗的風險……”
“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回去我再問她怎么回事?!?p> 他把切好的蔬菜放入碗里,加入橄欖油攪拌。鍋里高湯開始冒泡。
“我打算轉讓這家店?!彼f。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為什么,最近客人挺多啊?!?p> “鋪面租金漲得太快,碰巧有人想接手,價錢也好,加上酒店那邊……”
她接著說:“你想去酒店那邊嗎,可能沒有這邊這么自由?!?p> 他把拌好的蔬菜倒入鍋里,“嗯,可以?!?p> “合同也快到期了,你沒必要勉強?!?p> “那再簽份新的?!?p> “你姐會埋怨我的,你再考慮考慮吧?!?p> “不用了,現(xiàn)在工作難找?!彼媚旧装鑴蝈伬锏臏?,“最近你很少來這邊?!?p> “事多啊?!?p> “工作上的?”
她湊過身子來,“湯好了嗎,我九點還有個會?!?p> 他用湯匙舀了一勺,遞到她面前,“嘗嘗看?!?p> 她吹了兩口,將湯匙抿進唇間。
“嗯,好喝。”她說。
他把湯倒進盤子里,“有什么我能幫上你的嗎?”
“你現(xiàn)在不就在幫我嗎,你以后開了店,我肯定是常客?!?p> 她低頭喝湯時,耳后的頭發(fā)滑到額前擋著臉,她只好用手按住一側的頭發(fā),可另一側的頭發(fā)卻又不聽話。
“把勺子給我。”
她抬起頭,原本細長的眼睛變得圓圓的,“什么?”
他奪過湯匙,舀上湯,伸到她嘴邊。
她神色驚詫地看著他。
“不是要開會嗎,快點喝吧?!?p> 湯匙懸在她嘴邊。
他分不清她眼神里的光芒是疑惑,還是驚奇。也許兩者兼有。
終于,薄唇微啟,清湯順勢傾入。
“好了,我飽了……”
她的雙頰燃起桃紅。光這一點,便讓他心滿意足。
他又舀起一勺湯,“你嘴唇都起皮了?!?p> 她沒再拒絕。
“晚上有空嗎,我想和你吃晚餐。”他說。
“你直接做好啊,打烊后我再來。”
“我是說出去吃?!?p> 她沒回答。她緊閉的嘴唇在抗拒湯匙。而那雙睜得圓圓的眼睛,眼睛里柔和的光芒,卻讓他覺得還有機會。
他說:“和我約會吧?!?p> 容若玉從浴室出來,見艾生已準備好早點,在餐桌旁等候。
她感覺又回到了熱戀時期。
她圍著浴巾,光著腳丫走向他。
他三步并兩步走過來,從身后摟住她裸露的肩頭,他的手掌寬厚溫暖。
“這樣會著涼的,我給你拿衣服?!?p> 她坐下后,他轉身回房間。
早點是牛奶配火腿煎蛋。她喝了口牛奶,忽覺胃口大減。
他把拖鞋放到桌子底下,“穿上,別著涼了。”
她把腳丫伸進棉拖鞋里。
他用干毛巾拭干她脖子和后背殘余的水珠。
“要是現(xiàn)在跟你說我沒懷孕,你還會這么殷勤?”
他呆愣的雙眼給出了答案,也給她的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都給你看驗孕棒了,你還不信!”話一出口,她便察覺到自己語氣里的卑微。
他恢復溫和平靜的表情。他把大毛巾披到她肩上。
他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以后別開這種玩笑,不吉利?!?p> 女人的第六感大多與深愛的男人有關。
對他的溫柔越習慣,對他的謊言越敏感。
艾加住院的那個夜晚,艾生發(fā)了一條信息給她,讓她去取消婚禮預約。
當時她差點把手機砸了。假如她沒懷孕,她猜她真的會砸了手機。
她放下牛奶杯,轉頭望著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他捏了捏耳垂,“以往這時候我都在睡覺,沒能照顧你?!?p> “這么說以后你會一直這么做?!?p> 他聳聳肩,“我就會炒個雞蛋,如果你吃不膩,我可以一直做?!?p> “不會可以學啊?!?p> “你想找個寫小說的廚子,太貪心了吧?!?p> “說到底還是我肚子里有你的種,你才這么貼心?!?p> 他抓起她的手。在北方時,再冷的天他的手也是暖和的。
“我說不過你,但我會照顧好你,還有我們的孩子。”
她看著他臉上淺淺的笑容,想起五年前和他的初次相遇。
見面的地點選在編輯部對面,寫字樓一層的咖啡廳。當時每天容若玉聽得最多的,是主編歇斯底里的嘮叨。
你怎么還沒把他簽下來……他被挖走怎么辦……他是不是嫌稿酬太低……諸如此類的問題,她唯一的答復是,他每天都要趕稿,所以沒時間過來。
當時能在他們網(wǎng)站日更萬字,又獨具個人風格的作者,不出十個,艾生是其中之一。
在容若玉的印象里,這些網(wǎng)絡寫手大多不善交際,無論是和讀者交流還是和責編溝通,他們總帶有個人的偏見,一言不合就罵臟話玩失蹤。
在編輯眼里,寫手只是碼字工具,工具沒資格鬧脾氣。
艾生是少數(shù)寫得又多又好的人中,最聽話的寫手。
如此順手的工具,主編當然急著要簽下他。
先前容若玉聯(lián)系艾生見面,他提議推遲幾天,理由是他要把見面那天的稿子準備好,以免拖更。
對于如此可愛的理由,編輯還能說什么呢。
容若玉推開店門。她手里的公文袋裝著合同,簽下這份合同后,艾生就只能在他們的網(wǎng)站上發(fā)表作品,當然,網(wǎng)站給他的收入分成也會相應提高。
他在電話里說他選的座位是七號桌。容若玉沒見過他,所以只能順著桌號找過去。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以為看錯了桌號。
第二眼,她想可以把他的臉當成作品封面,如果他將來打算寫言情小說的話。
他起身,邀請她入座。
她點了杯拿鐵。
他掃了眼合同大略,然后又從頭到尾細看幾遍。期間容若玉盯著埋頭的他,內心最洶涌的想法,是問他有沒有女朋友。
他說他想把合同細節(jié)理清,所以會慢一些。
她說沒關系慢慢看。
她想,你看到天黑都沒關系。順便請我吃個晚餐也是可以的。
當時網(wǎng)絡文學還處于爬坡階段,主編帶著一屋子人往坡上沖。有人病倒了。有人得了憂郁癥。有人感到厭煩辭職了。
容若玉也常常力不從心。一方面家人在催婚。明明剛從大學出來,戀愛還沒來得及多談幾場。
另一方面她也憐惜自己揮霍掉的青春年華。誰愿意每天蹲在電腦前等著摳腳大漢上傳文稿呢?
所謂文如其人。從絕大多數(shù)作者的粗獷文風和滿屏錯別字,能看出摳腳大漢躊躇滿志的背影。
艾生在合同上簽下姓名時,窗外的街道已串起華燈。
她向他要銀行賬號。他卻說沒帶銀行卡。
“那你回去之后把賬號發(fā)給我?!?p> “就填你的賬號吧,應該也沒多少錢,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第一次遇到這么細心的編輯?!?p> 她第一次聽到寫手夸她。
“我真填啦?!彼谋疽馐情_玩笑。
“嗯,我先回去了,現(xiàn)在回去還能寫上幾章,再見?!?p> 不請我吃飯嗎?她還沒回過神,艾生已走出店門。
直到現(xiàn)在,艾生的稿費依然打到她的卡里。
那時候艾生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等著看他連載的小說。
剛開始盜版資源奪走大批讀者,網(wǎng)站的流量被盜版網(wǎng)站瓜分蠶食。你前手更新,人家后手就把你寫的東西完整復制到網(wǎng)頁上,或者轉存為文檔,供人免費下載。
那段時間,許多受編輯部器重的作者放棄網(wǎng)絡寫作。
對于盜版問題主編也一籌莫展,只能等上級找出對策。
艾生卻仍然堅持日更萬字。通常上午十點會收到他上傳的文稿,一般是五個章節(jié),每章兩千字左右。容若玉負責分成五個時段發(fā)布到網(wǎng)站上。
曾出現(xiàn)發(fā)布兩小時后,閱讀量仍為零的章節(jié)。這讓容若玉倍受打擊。她打開搜索引擎,輸入小說名,頁面上彈出一大堆免費閱讀的鏈接。她記下每個網(wǎng)址,尋思著找黑客把這些網(wǎng)站都炸了。
她曾和艾生談到盜版問題。她言辭激烈地批判那些沒良心的網(wǎng)站,和吃霸王餐的讀者,恨不得丟顆手雷把他們全炸了。
而艾生只回了句,“在你們網(wǎng)站關停前,我會堅持更新的,希望你能繼續(xù)幫我審稿,拜托了?!?p> 容若玉知道,網(wǎng)站不會關停,再不濟還能學人家搞盜版掙流量。
在網(wǎng)站遭受盜版一年多的摧殘后,付費閱讀的人數(shù)逐漸開始回升。法律部那些人終于干點實事了。不過容若玉更愿意相信,是讀者們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作者餓死。
某天,容若玉收到銀行的短信,那是艾生當天的收入,數(shù)額比她一年的工資還要多。
她撥通艾生的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
艾生只是“嗯”了一聲,就說要回去寫稿。
過了一會兒,她接到他的電話。
“你說我該不該辭掉圖書館的工作?”
你丫維持這個勢頭幾個月,你都能回家養(yǎng)老了!
她深呼吸,說:“辭吧?!?p> “好,我知道了。“他掛掉電話。
假如以后沒人看你的小說,我養(yǎng)你。只是想想,她從來沒有說出口。反正你的錢在我手里。
三年前的大年初一。正打算出門和侄子堆雪人的容若玉,收到艾生的短信。
“我上傳的章節(jié)你看了嗎?“
她打掉話給他。
“你在哪?“她說。
“在家?!?p> “吃飯了嗎?”
“等會吃?!?p> “吃什么?”
“冰箱里還有點吐司?!?p> “你好好吃飯,出小區(qū)左拐第二家面館,給你打包的牛肉面都是那家的?!?p> “好。”
她心想,一年里三百六十天你對我言聽計從,剩下的十五天,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呀。
“你不知道編輯部放假半個月嗎!你怎么過年也不讓人省心??!”
“我上次看到讀者在追問劇情,所以我……”
“把文檔發(fā)到我郵箱?!?p> “那接下來幾章的提綱也發(fā)給你?!?p> 她望著窗外,雪地反射的白光有些晃眼。
明年想叫你和我一起,掃清門前的積雪。
“艾生?!?p> “嗯?”
“我覺得你每寫好一章就給我看比較好,然后就可以一次性上傳,不用那么麻煩,你知道,就是,這樣更有效率……”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配不上你,你知道我……”
“胡說,你這么有錢,我告訴我媽,我媽都想嫁給你?!?p> 他笑了笑,“那萬一哪天我沒錢了呢。”
那我也依然愛你。她想。
她說,“等你沒錢我們就分手。”
“你這么看得開,我真追你了?!?p> “追你個頭,有這時間,還不快把稿子寫完!”
和作家交往的好處之一,是聽他用各種姿勢說情話。
他小說里煽情的地方不多。他說煽情會拖慢節(jié)奏,影響閱讀體驗。
她曾聽睡夢里的他輕聲喚她“小媛”。
她一直以為那是他家鄉(xiāng)方言里的“小女孩”。
直到她來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