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經(jīng)過玄關(guān)時,差點踩到斯巴達。借著微弱的燈光,她踮著腳尖上樓。她房間的燈亮著。女兒躺在她的床上,睡著了。
都說孩子這個年紀處于叛逆期,但自家的女兒反倒變得粘人。
她悄聲走進浴室。洗完澡,換上睡衣,房間里只留一盞床頭燈亮著,她輕輕地在女兒身旁躺下。
女兒還是醒了。她揉揉眼睛,迷迷糊糊說了一些話。
女兒湊過來抱住她的胳膊,很快便在她的懷里睡著了。
她將手放在女兒的背上。最近她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高過她了,然而喊“媽媽”時,聲音還是奶聲奶氣的。是不是所有母親,聽自己的孩子喊媽媽時,都覺得聲音里有股奶油味呢?
女兒小時候喜歡抱她的大腿,后來慢慢長大,就往她懷里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小大人了,還往她懷里鉆。她感覺女兒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抱起來,就像小兔子拔起一根大蘿卜。
她想起女兒小時候,大概還在上幼兒園,有一次帶女兒去逛街。女兒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假人,跑過去抱著假人的大腿,仰著小腦袋喊假人“爸爸”。
路人和店員都笑了。當時她覺得十分窘迫,感覺那些陌生人都知道自己的丑事。她想把女兒從假人大腿上拉開,不料小孩子越抱越緊。原先看熱鬧的店員,看到假人西裝褲上的褶皺,臉色也變得難看。
她發(fā)火了,罵了女兒,還打了女兒的小手。最后拽著滿臉淚水鼻涕的女兒離開商場。
“想不想要個爸爸?”類似的話,她從未對女兒說過。她只想給女兒最好的,讓女兒上最好的學校,給女兒最好的生活條件,為此她需要投入百分之兩百的精力到工作中。
至于女兒想要的爸爸,確實有一個最好的選擇,不過也只有這個選擇。
那天之后,女兒再也沒有在她面前提過“爸爸”,直到艾生出現(xiàn)。
每次回家,女兒都跑到玄關(guān)抱住她的大腿,奶聲奶氣地喊“媽媽”。很多次垂頭喪氣回家,看到女兒撒嬌的模樣,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假如她安心當一個陪伴女兒的母親,她能給女兒的,也只是一份殘缺的愛。她知道,總有一天女兒會把沒有父親的缺憾怪罪到她的頭上。也許是她在學校被人欺負,又或者等她長大后和戀人分手。
將來女兒肯定會把一些暫時無法跨越的坎,一些暫時無法理清的情緒,怪罪到父母頭上,將所有事情的起因歸結(jié)于自己的身世。
就像她自己年輕時一樣。
她甚至早早做好心理準備,有一天女兒會因為父親的事,和她斷絕關(guān)系。
在那之前,她希望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掙更多的錢,這樣,即使未來某天離開她,女兒也能衣食無憂。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把女兒丟給了父母。奇怪的是,女兒從沒對她有過任性的要求。女兒的乖巧,要歸功于她外公外婆的教導有方。
有了她這樣失敗的前例和愛青,外公外婆對待孩子也得心應手了。至于她這個當母親的,也只是在做一些善后工作。
在學??剂肆惴郑ㄏ氩坏阶约旱暮⒆泳谷粫剂惴郑?,被外公訓了一頓,眼睛都哭腫了。
下班回到家,女兒跑過來抱著她的大腿,向她保證以后一定努力學習。她摸摸女兒的頭,安慰她,告訴她努力了就好。
在學校和男生打架,被外公訓了一頓,眼睛又哭腫了。
夜里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女兒躺在自己的床上熟睡。清晨醒來,女兒向她保證,以后再也不打架了。她摸摸女兒的頭,說,“艾果最乖了”。
其實當她聽到女兒和同學打架時,腦袋里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類事情。沒有報表,沒有市場分析,不可控因素過多,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
所幸后來外婆去學校,和男生的家長交涉,兩個孩子的矛盾得以化解。
某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糊里糊涂地變成了一個溫柔善良的母親。無數(shù)次女兒喊她“媽媽”時,眼神里充滿了信任和仰慕。女兒的擁抱是如此溫暖,柔軟,像一塊厚厚的海綿,吸走她身上所有的疲倦和酸痛。
她想,等某天女兒揭穿她這位偉大母親的偽裝,場面一定很難堪。
女兒喊了一聲“媽媽”,將她從痛苦的想象中拉回現(xiàn)實。
現(xiàn)實是柔軟的床和臂彎里呼吸淺淺的小女孩。
她應了一聲,卻久久得不到回應。在說夢話吧,她想。
她摟著女兒,將身體的一小部分重量轉(zhuǎn)移到女兒身上。她沒有像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那樣沉沉睡去。她想到艾生的事。
如果女兒知道,父親又要再次離開她,她會怎么想?
以前覺得將來女兒和她決裂,她也能接受,現(xiàn)在卻發(fā)覺自己舍不得放手。
最近她總覺得身體難受,可體檢指標一切正常。她偶爾會想,假如將來自己病倒了,天天躺在病床上,女兒就算心里怨恨她,也絕不會說出傷人的話。
“媽媽,”艾果睜著圓圓的雙眼,和她四目相對,“你在哭嗎?”
她閉上眼睛,聲音哽咽,“沒有,大半夜了,快睡覺?!?p> 艾果用拇指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水,關(guān)掉床頭燈。
令人安心的黑暗籠罩下來。
房間里的黑暗并未讓艾生感到安心。
渣男。這個字眼在艾生的腦海里變換著各種形態(tài),就像在word軟件中調(diào)整字體,換成紅色,藍色,加上陰影,下劃線,或者讓文字傾斜。但這個詞依然讀作渣男。
在艾生的理解里,渣男這個詞限定于二十歲出頭的小年輕。腳踏兩條船,始亂終棄,懷里摟著這個,心里兜著那個。對于年近四十的男人,再用渣男這個詞似乎不夠精確。然而一時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詞,用來概括自己。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艾生的確不會在感情問題上糾結(jié)。當他得知容若玉懷孕時,他立刻做出了選擇。哪怕他和陳愛媛之間存在某種可能,他也不會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
可當容若玉問他,“如果沒有懷孕,你會怎么做”,他卻想不到合適的答案。之前他甚至想過登門拜訪陳愛媛的父親,為自己年輕時的過錯道歉,求得他的諒解。
想到這,艾生突然笑了出來。他又想到渣男這個詞。
漆黑的房間里,容若玉早已熟睡。在艾生眼里,她依舊是個小女孩模樣,盡管兩人認識的時間早已超過十年。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她抱著公文袋,里面裝著簽約合同,當時艾生第一反應是這女孩是跑腿的,類似編輯的小侄女,或者公司新來的實習生。沒想到一直負責他稿件的,正是這位小姑娘。
在她面前,艾生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透明人。每當故事出現(xiàn)跑偏的苗頭,她會警告他,并將他那些幼稚的想法扼殺在搖籃之中。
艾生心里也清楚,如果他提出分手,容若玉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而且會卷走他所有的財產(chǎn)。到了那時,在陳愛媛的眼里,在陳愛媛家人的眼里,一無所有的他算什么呢?好像繞了很大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想到這,艾生發(fā)覺容若玉懷孕的消息讓他及時清醒。即使這個消息是假的,他也不會再有分手的念頭。
這些年寫作之外的事都是容若玉在打理。他感覺寫作之外,自己恍若退化到了嬰兒時期,有時連新家的地址也說不出來。
他懷疑這是容若玉的陰謀。女人費盡心機,讓男人產(chǎn)生依賴。但仔細想想,是他把自己慘淡的人生,完全托付給了這個女人。
年輕時以為夢想必須經(jīng)由獨自奮斗,獨自熬過漫漫長夜,最終才能到達彼岸。
當有人突然給你一雙翅膀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你只是在奔跑。
光用跑的,永遠無法觸及夢想。
容若玉給了他一雙翅膀。
艾生有兩段感情。和陳愛媛在一起時,他覺得生活是一份重擔,你不努力,生活就會拋棄你。和容若玉在一起之后,他發(fā)現(xiàn),生活他娘的真是太快樂了。寫的每一個字都能掙錢,我他娘的愛死寫作了!
他慢慢品嘗到不惑之年的滋味。風花雪月不過是年輕時用來自我安慰的幻想。二十多歲時糾結(jié)于紅玫瑰與白玫瑰,年近四十才發(fā)覺大男人要什么玫瑰。
玫瑰唯一的作用就是勾引女人。男人勾引女人是為了快樂,明知結(jié)局陰暗還要以身犯險,那就是傻。聰明的男人應當弄清楚什么才是人生的快樂,才不會在玫瑰叢中看花了眼,不會在鋒花血月中了卻殘生。
分別多年之后,陳愛媛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路。他發(fā)覺和陳愛媛之間的距離變得無比遙遠。以前憎恨她拋下兒子,在得知還有個女兒后想要補償她,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彼此早已成為了陌生人。
你就安心地做個渣男吧。漆黑的房間里,他又笑了。
只是他依然無法安心入睡。他想到了未出世的孩子。他和艾加的感情很淺。小學艾加住在艾生姐姐家,中學艾加平時住在學校,一年中父子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可以說,他完全不懂得如何跟兒子相處。他希望容若玉肚子里的孩子是個女兒。同時他又害怕又多一個女兒。
假如他無法愛現(xiàn)在的女兒,誰能保證他會愛未出世的孩子呢?
艾果約他明天見面。他還沒想清楚如何向艾果坦白。他害怕和女兒不歡而散,給他尚未翻頁的人生提早留下陰影。
長夜緩緩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