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坐在燈塔下的石崖上,一邊看著雇工晾曬種子,一邊看著海面。兒子夏秋在棚子下面的小床上熟睡,棚子外面光線太強,燕西過一會就要閉上眼睛休息。
種子只需兩個時辰便可以曬好,曬好了必須馬上收起來,一是種子里要保留適當水分,不然就會失去活性,二是天隨時可能下雨。
晾曬種子是作物幾個月生長后的最關鍵時刻,燕西等種子收起來,裝種子的袋子被送進糧倉,才站起身來。
遠處海面出現(xiàn)一片灰色地帶,正在向這邊移動,就在灰色地帶前面,有幾點亮光閃爍著。
燕西仔細盯著亮點,海風變強了,嬤嬤和丫鬟把孩子抱走了,燕西還站在那兒。
過了好一會兒,嬤嬤送傘來了。
燕西激動得指著海面:“看,是船,對嗎?是不是船?一定是船?!?p> 嬤嬤也站到高處仔細瞧:“郡公的船跟別家的船不一樣,看樣子像是?!?p> 海風和云比船的速度快,雞蛋大的雨點落到石頭上,濺起無數(shù)小水珠,接著瓢潑大雨連天而下,天色暗下來。
燕西轉身往燈塔上跑,嬤嬤跟在后面,雨太大,她沒有辦法張嘴說話。
燕西上到燈塔上,讓守塔人在塔棚里面點起火把,火把不夠,燕西又讓他把火把聚集起來,燃起火堆。
她焦急地向外張望,盡管視線極差。
第一艘船進港,確實是船、巨大的船,接著第二艘船、第三艘船。
燕西從燈塔上飛奔下去,風吹她的衣服鼓起來,雨又把衣服壓下去。
她在船下哭喊著,風雨吞噬了她的聲音,船上沒有人答應,也沒有下來。
她跑到岸邊,海浪洶涌,攔住了去路,她抓著石崖下面的樹枝,看著船又哭又笑,雨水和淚水,沖刷著她的臉。
風停了,雨一直下,船艙打開,繩梯扔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船艙上下來,跳進水里,游過來。
燕西僵在原地,想確認,又無法確認。
那人上岸了,走近她,抱住她,吻她:“郡主怎么在這兒等,郡主沒有回洛陽?”
“我,我離不開,我想第一個見到官人。”燕西被雨水沖得發(fā)抖。
“我的傻姑娘?!背圃俅挝撬?,他們在雨里傾訴思念,良久,楚浩玩笑道:“燕西,你,你的胸變大了?聞起來也不一樣。”
燕西立刻害羞:“官人一會兒見到夏秋就明白了。”
“夏秋?”
“咱們的兒子?!?p> “我……”楚浩把燕西舉起來:“我楚浩有兒子了!走,帶我去見那小子?!?p> 雨停了,天亮起來,楚浩見燕西穿著瓊州當?shù)乇P斑布,帶著布頭巾,臉被曬黑了。
他自己也好不到那兒去,身上皮子的衣服磨損嚴重,里面棉布袍子都謝了,很多地方只剩下經(jīng)線。原本黝黑的皮膚,像是抹了一層油,頭發(fā)毛糙,隨便在頭頂綁了一個發(fā)髻。
“船,其他人還在船上呢?!毖辔魈嵝阉?。
“哦,對,我去讓他們下來?!背瓢蜒辔鞣畔聛?,兩人一起走向岸邊:“風暴中,能見度低,我根據(jù)燈塔上的火靠岸,不然就走過了。”
燕西只癡癡地盯著他看,笑而不語。
船上坑坑洼洼,像是被冰雹砸過。船頂有的波璃碎了,沒有來得及更換,用油布和木板釘著;后面一條船的一側應該被火熏了,好大一塊黑色的痕跡;中間船的船頭左側應該遭受過撞擊,凹進去很大一個坑……
船身的傷痕記錄了一路艱辛。
船員們拋錨著陸,衣服和頭發(fā)都像楚浩一樣狼狽,好幾位看起來疲憊不堪,隨時準備躺下。
當楚浩走近嬰兒房,燕西緊張地跟在他身后,怕看到楚浩的表情。
楚浩對小溪的態(tài)度會不會重復出現(xiàn)呢,他對自己的孩子能是什么樣子呢?
夏秋長得很像燕西,方額頭,圓臉,四五個月,肉嘟嘟,飽滿圓潤。
楚浩抱著兒子親了又親,不肯撒手。
燕西松了口氣,看來楚浩對靺鞨和淳嘉諾熙的芥蒂是真的。
小溪雖然有馮伯和沈夫人,但是她需要父母,燕西要讓她融進家庭。
***
一年多,兩都和邊境風雨變換,就在楚浩出使不久,突厥侵犯營州,楚浩擔憂營州局勢,甚至打算先到營州,再從營州去長安。
在廣州登陸的時候,楚浩收到楊一山的飛信,告訴他李前瞻坐鎮(zhèn)渤海,營州暫時不會有問題,楚浩這才走內(nèi)河回長安。
他讓文史官先回朝復旨,自己帶著妻兒走水路。等到了長安,已經(jīng)是正月十二(681),他在家宴上見到武后。
武后責問道:“渤海郡公是專程回來看燈呢,是嗎?”
楚浩笑著說:“孩子尚幼,請姑母諒解?!?p> “本宮見到夏秋了,很像我們武家人,怎么名字不換了?”
“燕西取的,不是很好嗎?”
“跟著你東跑西顛這兩年,燕西曬黑了,也瘦了,但看起來很幸福?!?p> “正要向姑母請假,我想帶燕西休養(yǎng)一段時間,正月十五就不來參加太子的宴會了?!?p> “多少人想來,拿不到帖子,四處拉關系,你這孩子,自稱商賈,怎么又不愛熱鬧?”
“日久未能見到父母,想陪他們好好過節(jié)?!?p> “好吧,難得你有如此孝心,姑母怎么能不成全?!?p> “謝姑母!小婿為姑母備了寶石、珊瑚和珍珠,已經(jīng)交由大盈庫,請姑母選用?!?p> 武后反倒責怪道:“本宮可不領你的情。聽說你把朝廷贈送大食的禮物都分給了船員?”
“船員在遙遠異域拼死撲殺突厥人,難道不配那些禮品、金銀?”
武后大笑:“你在西方扼住突厥外交、后援,裴行儉在東部用兵,你們的功勞都是一樣的,憑此舉,就該封你一個將軍。你帶過兵、打過仗,可堪大任,正是建功立業(yè)好時候,為什么一再推諉?”
“姑母知道原因。出使的功勛先記在賬上,將來或許抵消拖欠?!?p> 武后指著楚浩搖頭:“你呀?!苯又闷鹁茐兀H自為楚浩斟酒:“突厥后方支援多依賴附近小國,普拉迪哈拉起著關鍵作用,繼續(xù)保持關系還得靠你?!?p> 楚浩雙手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小婿沒別的愛好,就喜歡馬、喜歡大海和航行,隨時聽從姑母派遣?!?p> ***
麟德殿為新任太子顯舉辦的喜宴規(guī)模宏大,太監(jiān)和宮女像螞蟻搬家一樣抬著酒具、餐具、美酒、食物進出;舞女、歌妓一早到大殿的一層等候;百官及命婦,分隊而入。
人頭攢動處,新城郡主和丈夫、善來國酋長苗啟扎伊也在行列之中。新城郡主狀態(tài)不錯,看來婚后生活美滿,唯一遺憾的是苗啟扎伊下個月即將出戰(zhàn)突厥。
太平公主坐在命婦席位的首位,新城郡主和瑪瑞娜挨著她。
男女分坐,面對同一個舞臺。繁瑣的禮儀、朝賀之后,宴會開始。
舞臺上的演出精彩紛呈,美酒、美食端上桌子,隨便一個藉由眾人舉杯,大殿上下一片祥和歡樂。
宴會過后,百官和命婦撤走,剩下皇親國戚還有個晚宴。晚宴不分男女,設在麟德殿的三層。
瑪瑞娜也應該離開的,因為陪同太平公主,才留下。
薛紹一直找機會想跟新城郡主說話,但是新城郡主坐在丈夫身旁,形影不離,薛紹無奈,到后廊上透氣,見到瑪瑞娜,上前問候。
瑪瑞娜善意地告訴他,新城郡主已經(jīng)把田產(chǎn)的文書都交給韋吉爾,過兩天會在牧場集會上與薛紹交接。
“是新城郡主讓郡君告訴我的?”薛紹問道,表情失望而氣憤。
瑪瑞娜無奈點點頭。
薛紹嘆口氣,說:“好吧,看來這個差事快到頭了。”
這時太平公主從大殿出來找瑪瑞娜。
“娜蒂,我……”當太平公主看到薛紹,竟然忘了剛才要說什么。
薛紹馬上施禮:“見過太平公主。”
公主愣在原地,瑪瑞娜想起他們兩人應該沒有見過,便介紹說:“公主,這位是城陽公主的幼子薛紹。”
公主的臉通紅,用手捏著瑪瑞娜的衣袖,說:“哦,好?!?p> 薛紹直起身,打圓場:“莫不是太平公主也嫌里面太熱了,出來透透氣?”
太平公主像是得救了一樣笑道:“是啊,是的。”
瑪瑞娜也看出端倪,順勢問:“要不把高領子拿下來吧?!?p> 公主穿著玫瑰色的裙子,粉色的錦緞長棉袍,脖子上用玫瑰紅色的絲綿做了百褶高領,加上馬蹄形狀玫瑰色袖口,配上白皙的皮膚,圓圓的臉龐,整齊的發(fā)簾蓋著的方寬額頭,如牡丹般華貴嬌艷。
她就呆在那兒,張嘴說不出話,想逃走,眼睛卻盯著薛紹無法移動,任瑪瑞娜把高領取下來,露出修長的頸項和胸前帶的純金祥云形項圈。
瑪瑞娜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薛紹的心思在新城郡主身上,恐怕并沒有察覺異樣。
瑪瑞娜仔細打量薛紹,認為薛紹儒雅安分,算是合適人選:“公主等一下,我去給公主拿杯喝的。”
“娜蒂……”
“我去去就來。”
薛紹明白了瑪瑞娜的用意,不禁低頭重新審視眼前這位從未謀面的表妹太平公主。她與新城郡主完全不同,大眼睛忽閃忽閃,活潑、懵懂、純真。
太平公主跟他絕不是一類人,并且應該比他小幾歲,他都不知道要跟這位小表妹聊點兒什么。
“公主貴庚?”
“十五,哦,不,過了元日十六了?!?p> “公主看背后?!?p> 月亮光不知什么時候透過貝殼窗欞灑進來,形成斑駁的光,薛紹找到了話題。
“打開窗戶看吧,公主怕冷嗎?”
“不怕?!?p> 窗戶打開,冷風吹進來,公主下意識抱住雙臂。
一輪明月,又大又亮,剛剛離開地平線,把蓬萊宮(大明宮)的闕樓、殿宇照的如天宮一般。
“哇偶,我從來沒有從這里看過蓬萊宮(大明宮),好美,像是仙境!”
薛紹脫下身上的裘皮護肩,給公主披上:“公主剛摘了領子,別凍著。蓋洛郡君出來了,我得走了,哥哥們還在等我?!?p> 瑪瑞娜拿來公主的水壺,見公主披著的護肩說:“薛公子走了?”
“嗯。娜蒂,我怎么沒早遇見他?”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春天的集會,公主想去的話,一定還能碰到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