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子
城關小學早已放假，冷冷清清，毫無生氣。
目光東移，早年黃沙遍布的漳河已被治理的相當清澈。但是，由于陽光已被濃霧遮擋住，河水并不像書里常寫的粼粼反光。
河中兩只木船隨波南下。
岸邊的草地上，幾頭黑色的水牛正低著脖子啃草。
想是北面農(nóng)村里的耕牛，冬季無草可吃，便來到了漳河沿岸。
那草地是縣府特意種植的高羊茅，在這個季節(jié)依舊綠油油的，看起來煞是可愛。
不過王泉可不認得，他還以為那是小時候常見的野草一類呢。
他看著這一派熟悉的半城田園景象，心中舒快，嘿嘿笑道：“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草，冬天還沒過呢，就長的這么精神，被吃了吧……嗝！”
他摸了摸肚子，坐回了電腦面前，搜索本地招聘信息。
越搜越煩躁。
“我需要投入的與可能收入的嚴重不對稱，剝削剩余價值的資本家啊?！?p> 近年來，東部沿海地區(qū)地區(qū)的制造業(yè)工廠大量內(nèi)遷，尋找土地成本、人力資源最便宜的地方落戶。
休豐就承接了這種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這為休豐提供了大量的就業(yè)機會，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休豐縣的就業(yè)難題，提高了本地居民的平均收入。
不過這些崗位大多是工廠體力活，而且工資也就三四千，解決就業(yè)是夠了，但肯定是不需要王泉這種“高端人才”的。
“最好還是教師、公務員，不過都要考試呀，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混日子的人……”他嘀咕著。
他左瞅瞅右看看，瀏覽了百八十個崗位，依舊沒有中意的。
“本科生這種生物，面對就業(yè)問題的時候確實會比較尷尬。
“倒不是真的找不著工作，而是專業(yè)每每不對口，跨行就職之后，少有肯踏踏實實從頭學起的。能力實無，但生活觀依舊“高雅”，覺得工作不滿意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呃啊……”
王泉自己代表著自己的群體進行自我批判，正進行到精彩處，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打了個哈欠。
他剛剛坐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的列車，一路上幾乎沒睡，長時間面對著電腦，精神也很容易變的疲憊，自我批評更令情緒低落。三管齊下，他把自己弄的昏昏沉沉的。
他站起來摸摸肚子，已經(jīng)憋了下去，便爬進了被窩。
軟軟的大床上可以任意打滾，不復伸展不開手臂，羽絨被雖輕若無物，卻比他在羊城的那床厚重的棉被還要暖和。
他在這舒適的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當醒來時，王泉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大黑了，他輕輕抱起趴在電腦鍵盤上的橘貓。
這個小家伙居然還沒有醒呢。
那張貓臉圓圓的、小小的，雙眼緊閉著，眉頭竟然還有些皺，似乎做了什么噩夢。
他越看越覺得這貓兒真是可愛。漸漸的，那張貓臉變化了，變成了那個可愛的、嬌小的女孩子……
他以手加額，自嘲道：“惹，剛剛睡覺不做夢，現(xiàn)在倒做起白日夢來。”
說完自己便笑了，又看了看貓臉，發(fā)現(xiàn)它跟女孩子的臉還真有點神似。
神似而非形似，是體悟也，不在外像。
他抱著貓兒來到客廳，一片燈火通明，沙發(fā)上坐著三個人，正在看電視，電視的聲音小小的。
他隨口跟爸爸打了個招呼，王和平扭過頭看兒子，審視了一會兒，突然笑道：“的確是瘦了?！?p> “我就說他瘦了嘜?！?p> 伊春梅附和一句，然后下了沙發(fā)，朝廚房走去，邊走邊問王泉：“我把菜再熱一下，你先過來喝點湯。你想喝哪個湯噯？雞湯還是排骨湯？”
王泉忙道：“我現(xiàn)在還不餓，中午吃那么多?！?p> “不餓？不餓就不吃飯啦？要按時吃飯。你在羊城肯定經(jīng)常不吃飯吧，怪不得搞瘦的個。趕緊過來。”
王泉和老姐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還是老老實實地進了餐廳。
媽媽的愛這種東西，不可反抗、不可拒絕，否則便要被暴打，暴打則罷了，喋喋不休的絮叨才是最令人震怖的。
王泉看著油膩膩的雞湯，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有食欲，他吹了吹表面的油，下面的雞塊和紅棗露了出來。
他刻意壓制著自己的速度，以給胃一點消化的時間。
伊春梅坐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寶貝兒子進食，等他吃完了紅棗和雞塊，方溫柔地道：“再吃一碗飯噢？把肚子墊一下，不吃飯是不行的，吃一點點就好?！?p> 言畢，不待他回答，她便站起了身，王泉急忙把雞湯一飲而盡，叫到：“我自己來?！?p> 他疾步走到電飯煲旁，搶過老媽手里的飯勺，迅疾地盛起了飯，先覆蓋了碗底，又加了幾次，直至半碗。口中道：“這么多就夠了……再加一點點……夠了夠了?！?p> 他端著飯碗走回餐桌，望著一桌熱氣騰騰的菜，不禁微微皺眉。
雞鴨魚肉……全是葷的。
他盡量放緩進食速度，多咀嚼少吞咽。
伊春梅坐在他身邊，絮叨道：“要不然，你真的到海定來找個工作，然后就在海定買個房，你姐姐以后也在海定找個男人，你們倆再把老東西接過來，以后我們一家就定居在海定……”
王泉笑問：“那休豐呢？這個房子呢？”
“這個房子賣掉嘜，也能賣個小一百萬，夠你在海定付個三分之一了?！?p> “不是，這房子貸款還沒還完呢，就往外賣？”
“這有什么要緊的啊，不在這兒住不就要往外賣嘜?！?p> 王泉笑道：“你這個房子是不會折價，但是你要想一想，他們肯定會壓你裝修的價噯，你裝修花了小二十萬，他們能給你算兩萬就算好的了?！?p> 伊春梅也懊惱道：“早曉得當初不裝修這么好就好了。反正你以后又不會在休豐住，可是的噢？”
王泉嘿然一笑，道：“我當初就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谛葚S買，在江城市區(qū)買不是好多了嘛?！?p> “我當初哪曉得你個能考到大學哩，考不到那不就趕緊在家給你買個房子，讓你早點結(jié)婚嘜……”
“誒？”王泉故作吃驚，“我記得你買房的時候，我剛考上休中吧？那時候成績還是挺好的?！?p> 這個鍋他可不背。再說了，就算后來他高中確實玩了兩年，不還是考上了一本高分線？怎么可能高中畢業(yè)直接結(jié)婚嘛！
伊春梅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決策失誤，她是一定要把這個鍋扣到兒子頭上的：“還不是你在初中的時候逃學，把我給嚇的……”
王泉有點臉紅，旋即平復了下來，觍著臉笑道：“就算這樣，你也可以在江城買啊?！?p> 這就是諷刺老媽沒有遠見了，伊春梅有點惱羞成怒，喝道：“鬼曉得你可能在江城混的下去哩！”
王泉不敢再辯，低下頭劃拉一口飯，咀嚼完畢后方小聲道：“我覺得休豐也挺好的?！?p> 伊春梅立即斥道：“好什么東西噯好？別的不講，就算是五千八一個月，你想在休豐拿到，也絕對不會像你在羊城那么輕松。朝九晚五，一周兩天假，做夢吧你！”
“可我在羊城消費也高啊?！?p> “那你還能升職加薪哩，至少有這個機會吧？”
王泉又劃拉一口飯，小聲道：“我覺得機會挺渺茫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公司又是個講資歷的地方，看不到升職的機會?！?p> “那你不會跳槽??？多干兩年就直接跳槽，工資都是跳槽漲上去的?！?p> 王泉噗嗤一聲笑出來，問道：“這是誰告訴您的呀？”
“我雇主家講的嘜，他家那個男主人就是的，每一次跳槽工資都要漲。現(xiàn)在一個月拿五六萬。”
得，這家雇主還真給老媽科普了不少職場知識，搞的王泉都辯不過她了。
可老媽又怎知跳槽之難呢？
現(xiàn)在整個金融行業(yè)的雇員數(shù)量正在減少，中低級工作逐漸被機器人取代，高級工作又對學歷、畢業(yè)院校要求太高，他擔心自己被裁還來不及呢，往哪兒跳槽？
當然，更關鍵的是，他的志趣早在大學時期就發(fā)生了變化，對于金融行業(yè)的專業(yè)知識已不愿深入學習了，不學習，跟上潮流都難，何況提高自己？
這些話他是不會跟老媽說的，說也說不明白，志趣、理想、信念這些務虛的概念，對于她這個只有小學學歷、在工廠里勞苦半生的農(nóng)村婦女而言委實難以理解
——便是理解了概念，也絕不能理解它們強大的力量。
伊春梅見兒子不再說話，便也不再言語，只是不斷地為他夾菜，務令兒子可以再胖回去。
飯畢，四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王菱便提議下樓逛一逛，散個步。
王泉立時響應了乃姐，伊春梅要同丈夫上樓拜訪一個親戚，便不與兒女同行，只叮囑他們倆買點干果之類以供春節(jié)掰禮盤之需。
王菱應了，便攜著弟弟出門。剛要進電梯，王泉突然停了下來，抱起橘貓問道：“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出去逛逛??？”
喵～～
“哇，姐姐，它竟然搖頭了噯！它會搖頭表示不愿意噯！”王泉大叫道。
“真的假的？你再問一遍試試?！?p> 王泉又問了一遍，橘貓卻不再理他，只是鉆出了他的懷里，徑直跳進了自己的那個紙盒小窩。
“呃……這也挺聰明的嘛，這也可以說明它很聰明?！蓖跞芸旖o它的行為賦予了另一層含義。
王菱輕輕點頭，旋即道：“走啦走啦，回來再看你家乖兒子?！?p> “哈哈，也許是好姑娘呢?！彼贿呎f著一邊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