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入我夢
北風(fēng)一過,縱是金陵江南岸,也微微覺著清寒了。清江之上,冷月無聲,入了冬,便是熱鬧如金陵城,繁華如秦淮河,此刻也顯清冷。慘淡江面之上,只有幾艘打漁船還蕩著昏昏黃黃的燈影,他們皆為漂泊之人,一生都在路上,去往未知的遠(yuǎn)方。
江岸氣派點的船樓,也唯有忘憂酒館了。它與打漁船一般模樣,終年漂浮在這清冷的江岸,對著滿江清水,滿天月光。
“泠泠……”風(fēng)鈴聲搖,在寂靜的夜里清幽而曠遠(yuǎn)。
“打擾了,這里是忘憂酒館吧?”迎門走進(jìn)了一位清儒書生,面目清俊,眼窩卻有些深。披著褐色大氅,執(zhí)著鵝黃燈籠,走進(jìn)門時,還帶著微微冷氣,將一室溫暖蒸騰。
然而舉目而望,館內(nèi)空蕩蕩。
書生不由皺了眉頭,屈指在門板上扣了扣,再次發(fā)問道:“請問,有人么?”
“有!有有有!”柜臺旁的小木門猛地被推開,一位書童打扮的小少年匆匆忙忙跑了出來,然他的臉上、手上卻還沾染著粉白的面粉灰。
卻見他咧嘴一笑,皓齒如同潔白的扇貝,月牙灣灣的眉眼,叫人看了就欣喜,“先生您好,這里是忘憂酒館!無論您是想領(lǐng)略塞北風(fēng)情,還是想品味江南煙雨,我們的酒都可以帶你一夢千年,穿越萬里!”
清儒書生卻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愣住了,扣門板的手僵在半空中,過了好久才收回,放在袖中,隱忍的曲縮成一團(tuán)。
“臨……安?”清儒書生試探著說道,聲音里帶著顫抖,又帶著幾分激動與希望。
小書童愣住了,眨巴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地事情一樣,突然歡呼一聲,活蹦亂跳蹦到來人面前,要不是顧及著自己身上花白的面粉,他就要撲倒來人的懷里去了:“扶桑大哥!我好想你!”
清儒書生顯然也很激動,伸出手揉揉他地腦袋,手似乎還在壓抑地顫抖。
“太好了……臨安,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當(dāng)年我還以為……你家公子呢?他怎么樣?他還好么?他不會……”清儒書生的臉上滿是激動,然清明的眼眸中又劃過幾分難言的感傷。
“我家公子他……”
“臨安,來了何人?”臨安正想回話,清淡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飄來,抬眼望去,白衣墨發(fā)的公子靜立柜臺旁,無風(fēng)起波瀾,清雅如月光。映襯著柜臺上紅如火的丹若花,如同潑墨的山水畫。
“尚白!”在白衣公子出現(xiàn)的那一刻,陸扶桑清雅的眼眸頓時火亮了,腳步匆匆行了過去,上下打量著白衣公子,旋即在他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好小子!果然還活著!沒辜負(fù)了你那大梁第一公子的名號!”
“咳咳……”在拳頭落下的那一刻,白衣公子身形就微微顫了顫,清俊的眉頭不由皺了,嘴角含著無奈的笑,“扶桑,讀了那么多的書,修了那么久的身,怎么還沒把你這燥脾氣給修好了去,枉負(fù)了伯父下那么多的功夫了?!?p> “呀!公子!”臨安一看就急了眼,匆匆跑上前來,一把擠開陸扶桑,扶著自家公子便往長椅上靠下,又是捶背,又是倒茶,好一會兒,白衣公子的咳嗽才漸漸平靜下來。
“哎呦!幾年不見,臨安小子的力道見長!我不是見了你,高興嘛!”陸扶桑滿不在意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那阿諛奉承的相——算了!子不言父之過!天天壓著我裝什么儒雅公子、清俊書生!去他娘的!累死老子了!”
陸扶桑怒氣沖沖揣著凳子,進(jìn)門時的清俊儒雅的模樣早已不復(fù)存在,只剩下糙漢子的粗糙狂躁。
“伯父自有他的打算,且又辛辛苦苦為你思量好了前程,又苦心孤詣為你鋪平了前路,你也該多理解著他才是?!卑滓鹿訐u頭淺笑,眼底的光芒清凈淡遠(yuǎn)。
“一天兩天,憋死我了!為我考量?呵,”陸扶桑冷笑,“我看他是為著他的高位吧!”
白衣公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笑里有幾分無奈。
“唉!不說我了,倒是你,你怎么弱成這般模樣?當(dāng)年你雖柔弱,也沒見著你虛到這般田地???輕飄飄一拳都受不了……江尚白,這三年,你經(jīng)歷了什么?”陸扶桑沉下聲,探究的目光掃視著白衣公子上上下下,仿佛要從他那風(fēng)輕云淡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波瀾壯闊。
“扶桑大哥還好意思說呢!三年前風(fēng)雪之夜公子在大雪中封凍數(shù)日,早就傷了根本了!扶桑大哥一來就用那么大力氣捶公子,公子當(dāng)然受不了!當(dāng)年要不是……”白衣公子尚未發(fā)話,臨安便像只小麻雀一般嘰嘰喳喳,不滿地抱怨了。
“臨安?!卑滓鹿映沽藗€眼色,搖了搖頭,臨安才一愣,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般,收住了剩下的話。
“要不是什么?”陸扶桑好奇地問道。
“沒什么,”白衣公子清淺地笑笑,“要不是我福大命大,這會兒就魂歸西天了。”
“切!那還真得多謝了江大公子的福大命大!不過……”陸扶桑突然湊上前來,朝著他上下打量,“我怎么就覺得你有什么瞞著我呢?”
白衣公子俊眉輕挑,“你猜?”
“我猜——猜不著!”陸扶桑瞬間泄氣,“我這腦袋,怎么懂你這第一公子腦袋里的彎彎繞繞?!?p> 白衣公子笑了,清清淡淡,就像天邊月色皎皎。
“莫再糾結(jié)于我的事了,今天你來,不是因為知道我在此而來拜訪的吧?!?p> “那當(dāng)然,我要是知道你在這小酒館里窩著,早三年我就來打擾你了,還要等到今天?”陸扶桑朝著他擠眉弄眼。
白衣公子清淺地笑了,“那么,潯南王府的世子爺,你來我忘憂酒館,所為何事?”
陸扶桑靜靜地看著他,怔愣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擺擺手,“算了,當(dāng)我沒來過吧!你既然蝸居在這小酒館里,顯然就是不愿再理朝堂之事了,那我又何必再把你牽扯進(jìn)來,徒增煩憂。你這破爛身子,還是清凈著將養(yǎng)吧!”
頓了頓,他才嘆了口氣又說道,“再說,我這事,對著你的話,我也說不出口……”
“算了算了!”陸扶桑自顧自地擺擺手,“你就當(dāng)我今日沒來過!我還有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尋你喝酒!”陸扶桑說著便要瀟灑地離開。
“慢著?!卑滓鹿訁s出言叫住了他,“你既來忘憂酒館,便是為了忘憂,何不說出來,讓我看看能不能為你除了這憂愁?”
陸扶桑轉(zhuǎn)身,怔愣著看了他好久,“我說……江大公子,你也不用自暴自棄到這地步吧?就算朝堂混不下去,你也沒必要出來當(dāng)這江湖騙子吧?你知道現(xiàn)在江湖上怎么傳你這小破酒館的嗎?”
“江湖上怎么說,世子爺不妨說給在下聽聽?!卑滓鹿虞p笑,白玉的手指舉起茶盞,放在唇邊輕抿一口。茶葉在杯盞中翻卷,又舒展開來。
“那可就邪乎了!說你這酒館中啊買一種酒,名叫‘忘憂’,說是飲了此酒,可忘浮世憂愁,可觀前世今生。邪乎吧?”陸扶桑神神秘秘地小聲說道。
“不邪乎啊,扶桑大哥可別不信,公子的忘憂酒,本來就可以做到那些??!”臨安聽著就笑了,一臉自豪地說道。
“不是吧?”陸扶??纯磁R安,又看看白衣公子,“江尚白,你是怎么給你家小書童洗的腦?。克@么相信你???”
“扶桑大哥別亂說!公子才沒有給我洗腦呢!這就是事實!扶桑大哥再亂編排公子,臨安就要生氣了!”說著,臨安還舉起了他粉粉的小拳頭,一副“你不信我我就打你”的模樣。
“真的假的?江尚白?”陸扶桑滿臉驚詫,“這世間……真的有這么邪乎的東西?”
白衣公子卻沒有回答,只淡淡喝了口茶,場面一時有些沉寂,窗外的月光灑滿了地。
“秋末,瑬國卷土重來。大梁再敗,鎏軍已駐扎長江口,隨時將可南下。朝中無一將敢上前線抗敵、扛下此任,新帝心焦如焚。于是……那幫老頭子出了個餿主意,要拿烏娜公主當(dāng)誘餌……如果我沒記錯,三年前,烏娜公主被派往大梁和親,而和親的對象便是你吧,世子爺?”
白衣公子輕飄飄的話在冷月中輕輕回蕩,陸扶桑卻徹底怔愣住了。
“世子爺,世人皆傳,你與烏娜公主勢同水火,可依我看,不盡然吧?”白衣公子舉杯輕聲笑了下,濃茶入口,苦澀在咽喉間纏繞。
陸扶桑呆愣著,目光空洞地看著他,良久,他的眼神才逐漸回復(fù)清明,嘴角露出不自覺的苦笑,“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你這大梁第一公子……卻不是白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