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一棵大槐樹旁停下,門口站著一位三十來歲管事模樣的男人,后面還跟著大大小小十幾個人,管事忙過來伺候他們下車,帶著人行禮問安。
“這是劉叔,以前是祖父院里的伺候的,撥過來給你做管事?!贬玉平o他介紹。
“哪當(dāng)?shù)蒙闲〗愫耙宦暿灏?,老奴見過主子,見過老夫人?!眲⒐苁滦呛堑匾麄冞M院子。
看著園中的那顆麻櫟,紀(jì)鈞眼角小痣殷紅如血。
尋常人家多愛在園中栽種一些桂樹,梅樹,圖個好兆頭或者顯得清雅,可他偏愛麻櫟這種粗壯葉茂的古樹,夢中幻想過無數(shù)次某一天有一處安居之所,門外有槐,門內(nèi)有橡。
如今都實現(xiàn)了。
“院里的下人等會兒讓劉叔給你們介紹,都是剛買來的,如果又不順手的地方,就和劉叔說一聲,讓他換了就是。”岑子衿回眸輕笑,“可還滿意?”
一抹回眸撞進紀(jì)鈞的心里,蕩起層層漣漪。
紀(jì)鈞輕咳一聲,收起腦海旖旎,躬身稱謝,“已經(jīng)很好了,多謝小姐費心?!?p> 小姐,不是夫人……
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交換了地點和時間,岑子衿有瞬間的悵惘,而后又淡笑,“不用這么生疏,如果紀(jì)……紀(jì)大哥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兄長一樣喊我妹妹。”
一聲紀(jì)先生還是沒有喊出口,紀(jì)鈞這樣的年紀(jì),喊先生就顯得太違和了。
紀(jì)鈞闔了闔嘴,沒有出聲。
“這么粗的樹,得種了好些年了吧?這,這宅子真是給我們的?”
紀(jì)母手足無措地抱著包裹問詢打斷了兩人間的微妙氣氛。
一個伶俐的丫鬟熱絡(luò)地上前解釋,“太太,這是前段時間小姐讓花木市的人移栽過來的,他們手里有活兒,移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吧?里面東西還沒添置齊全,小姐說等你們到了,再看著添置,我扶您進去看看?”
一老一小兩個人慢慢向門內(nèi)走去,紀(jì)鈞眼底滑過暖流,轉(zhuǎn)而認(rèn)真地說,“小姐,這宅子還有里面的東西,還有這些下人肯定花了不少錢,其實就我和我娘兩個人,用不了這么多人,您不必這樣?!?p> 疏離的語氣,誠懇的態(tài)度,都讓岑子衿心中酸澀,“這,是還你的。”
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岑子衿徑自開口,“而且,以后還要有勞先……紀(jì)大哥?!?p> 突如其來的優(yōu)待讓紀(jì)鈞有些不真實,撲朔迷離的態(tài)度更讓他覺得茫然,雖然以前干活的店里偶爾有姑娘會因為他的相貌而起別的心思,但是他就是確定,岑子衿不會。
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相信自己能幫到她,但這份信任卻讓他胸口一緊。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書房詳細說吧?!奔o(jì)鈞聲音低啞地提議。
“不著急,劉叔備了酒菜,你們舟車勞頓,先吃飯休息,等過幾天我們再談,這件事急不來。而且馬上過年了,翻過年再具體商議也不遲?!?p> 新的地方,岑子衿有心讓他們母子先適應(yīng)一下,她在這所有人都拘謹(jǐn),所以進房里打了聲招呼,岑子衿就回了岑府。
用過飯,母子兩人又收拾了一番,紀(jì)母敲響紀(jì)鈞房間的門,進去坐下,“鈞兒,那位岑三小姐,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好?非親非故的,我這里心里總是不踏實?!?p> 紀(jì)鈞給她倒了杯水,“娘,你不用擔(dān)心,我看小姐倒是個穩(wěn)重的人,不過我還是有些猶豫,等再看看吧,如果真是能托付的人,我就把岑大人的信交給她?!?p> “哎,一個閨女,也不知道能不能頂事兒!還是看看再說吧,那么多人命,可不是兒戲。”紀(jì)母眉頭緊緊皺起來,擔(dān)憂地囑咐。
“我心里有數(shù),娘就別擔(dān)心了,小姐是個有心的人,你也不用再跟著我擔(dān)驚受怕?!?p> 談到這幾年的顛沛流離,紀(jì)母就長嘆,“你說,我們就這么在臨安住下來,那些人會不會還像以前一樣找我們?要是找到我們怎么辦?”
紀(jì)鈞寬慰她,“娘,這里是臨安,有岑家的庇護,那些人就算知道了也要顧及一二,比我們自己在江州安全多了,您身體不好,這里氣候好,正好可以好好養(yǎng)養(yǎng)。”
相比母親的憂心忡忡,紀(jì)鈞反而心中安定,他也說不明白這是因為到了臨安地界,還是因為那個自見面起就淺笑漫談的女子。
那邊母子兩人推心置腹,榮寶堂一處涼亭里,四面掛了擋簾,青銅小爐靜靜散發(fā)著熱氣,上面放著一個白瓷小瓶,縷縷酒香四溢。
岑子衿手里還拿著一壺溫好的上等黃醅給岑鶴添酒。
“祖父還是要少喝點,您剛大病一場,常大夫說不宜飲酒?!?p> 那日見完白瓷,岑鶴就纏綿病榻大半月,精心調(diào)理之下,這幾日才開始下床。
“胡路說你在外面置了別院?”
“……”
這話聽著別扭,通常是男子在外面養(yǎng)了妾室的地方才稱別院吧?
岑鶴顯然酒意正濃,人已微醺,才會用這樣的措辭。
“怎么?”
沒等到回答,岑鶴疑惑地抬眼。
岑子衿無奈地回答道,“是買了一處院子,安置了江州來的紀(jì)家母子?!?p> “想好了?”岑鶴不咸不淡地追問了一句。
沒什么想好與否之說,陳冤舊恨是她想躲就能躲得掉的?就算她不主動出擊,這人和事兒都會推著她往前走。
亭外寂靜,下人們知道主子在里面說話,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弄出點聲響擾了里面的清凈。
胡路極不文雅地蹲在地上,兩只胳膊抱在懷里,眼睛盯著外面的落了葉子的枯樹,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還會時不時地動兩下,看的趙吳氏眼角抽搐。
飲盡白瓷小杯里的最后一口黃醅,岑鶴用手指沾了爐上煮酒的熱水,在桌子上寫字,“從四品知府,從二品的巡撫,正二品侍郎,還有不知道的,你可知道你要面臨的是什么?”
上面分別對應(yīng)的是三年前父親岑政,章英,岑斂的職位,至于不知道的,只會職位更高。
岑子衿卻忽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祖父不是已經(jīng)決定好了么?我記得祖父教導(dǎo)兄長曾說過,做事猶豫不決是大忌?!?p> 岑鶴當(dāng)初決定分家的時候,已經(jīng)想好了最壞的結(jié)局,為了給岑家留點血脈,才和其他兩房撇清了關(guān)系,這會兒被小孫女問出口,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擔(dān)憂更甚。
自古慧極必傷,這孩子這么聰明,真不知道是不是件喜事。
天大的事情也要徐徐圖謀,岑子衿一點也不著急,所以辭了岑鶴回去,就讓人給她準(zhǔn)備了一大桶熱水凈面沐浴,還讓阿碗找了些干花瓣放進去,趙吳氏在外面都聽見她哼的俚語小曲。
第二天一早,窗縫里就看到外面淺淺一層雪白,臨安竟然夜里下了初雪,外面銀裝素裹的,早起的丫鬟經(jīng)過,踩出一個一個的腳印,看著分外討喜。
值夜的阿碗起床要伺候她梳洗,誰知岑子衿竟然又折身抱著厚被把自己裹成蠶蛹般賴在了床上,還小小的打了個哈欠,淚珠都滲出了眼角。
“阿碗,你說臨安的雪什么時候才能下大一點???到時候院子里可以堆個雪人,你當(dāng)年……”
佇立在床邊的阿碗不解的看著她頓住,不明白當(dāng)年什么?
“你當(dāng)念得起小時候堆雪人的情景吧?”
阿碗認(rèn)真的回想了一下,“奴婢自記事起就在牙行了,就是吃飯干活學(xué)規(guī)矩,沒有堆過雪人?!毕肓讼耄终f,“不過今年冬天等雪再下厚一點,奴婢就給您在院里堆一個?!?p> 真是簡單又實誠的承諾。
等岑子衿終于從被窩爬出來,阿碗伺候她洗漱更衣,已經(jīng)比平時晚了三刻。去榮寶堂請完安,安心準(zhǔn)備自己的及笄禮。
裙子還有一點沒繡完,衣服首飾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宴客時的菜式點心,杯碗茶碟,迎客的丫鬟小廝,車馬安置……然后要安排小年和春節(jié)的節(jié)禮和席面,細算下來,還真的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揉揉眉心,岑子衿披上厚厚的狐裘,打起精神去了外間。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的冷,臨安的雪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到了及笄禮前夕。
“兄長,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俊?p> 從澤芳院把她拉出來,馬車已經(jīng)在路上行駛了快一個時辰,眼看快要出城了,岑子衿終于忍不住。
馬車外,身披銀色皮毛斗篷,騎著一匹棗紅駿馬的岑子初神神秘秘地大笑,“等會兒妹妹就知道了!”
又過了大概兩炷香的功夫,馬車終于停下,昏昏欲睡的岑子衿被兄長用手蒙住眼睛從馬車?yán)飵氯?,鼻翼間還飄入淡淡幽香。
“我猜妹妹一定會喜歡!”
岑子初緩緩放開手,瞇眼適應(yīng)了一下光線,岑子衿才豁然瞪大了漂亮的水眸。
梅林如海,漫山遍野被綻放的臘梅覆蓋了一層彩衣。
“漂亮吧?前幾天有朋友路過這兒,偶然間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山野生臘梅,而且說這兩天準(zhǔn)開花,我就想著帶你過看看,果然不虛此行?!?p> “漂亮。”岑子衿還沉浸在眼前的震撼里,喃喃地回答。
目光所及不見盡頭的臘梅,或白或黃,縱橫交錯,枝丫交纏。
忍不住向前走幾步進入其中,更有暗香浮動,迷人心魄。
岑子衿手指輕輕戳一個還未綻放的花苞,細膩柔嫩的觸感從指腹傳來,美好的不真實。
“你帶著青瓷在這轉(zhuǎn)轉(zhuǎn),別走遠,我約了幾個朋友在旁邊亭子里喝茶,你等會兒累了就回馬車上,我再帶你回家?!?p> 岑子初落后幾步寵溺地叮囑,里面的人卻已經(jīng)在梅林里繞轉(zhuǎn)看不見身影。
“小姐,這里是仙人住的地方吧?”青瓷終于忍不住開口歡快地跑了幾步,鼻子湊到黃色臘梅上嗅一嗅,本來挺美好的畫面,結(jié)果她一個大大的噴嚏把花枝都震的一顫。
積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有的還落到脖頸里,冰的青瓷一個激靈,摸摸后頸嘟囔,“這樣太香了吧,我果然是聞多了朱門酒肉臭。”
“……”
“噗,哈哈哈……”
無語的是岑子衿,笑聲卻是從前面的梅林里傳來,兩人都朝著笑聲的方向望去,兩道身影忽然不知從哪里轉(zhuǎ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