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敞開著,江夫人躺在床上看得清清楚楚。血流從額頭傷處流出,順著眼角淌下,形成了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線。但在江夫人眼中,這條紅色細(xì)線如同血海波涌,絲絲腥甜滲入鼻中,牽動著她緊繃著的神經(jīng)。
“啪”,最后維系著理智的那根筋斷裂,江夫人忽地掀開被子坐起下了床,傲然道:“人是我殺的,有什么盡管沖著我來,別拿我兒子出氣!”
“你怎么......”江相雖然存了無恥的念頭,決意為兒子開脫罪責(zé)。但此時老妻突然行動自如,且還開口承認(rèn)罪狀,不由驚得目瞪口呆。
“很奇怪是不是?我不信你一點(diǎn)都沒懷疑過我的病情。只是我康復(fù)的話對你毫無好處,所以你假作毫不知情,任由那逆子胡作非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不知道他買通的太醫(yī)良知尚存,非但減輕了藥量,還悄悄替我施了針。我聽從太醫(yī)的勸誡,一直假裝無法動彈,天可憐見,終于讓我尋到個報(bào)仇雪恨的機(jī)會!”
那天她從朦朧中醒來,聽到兩個丫鬟在聊天,一個說小少爺生得不像二爺,另一個說也不像二奶奶。兩個丫頭說來說去,最后得出個結(jié)論,說倒是同大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江夫人自然知道其中原委,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diǎn)死過去。大概急怒攻心之下血脈暢通,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竟然靈便了許多,不由大喜過望。
自從江夫人生病,江相便極少在自得堂留宿。丫鬟們欺負(fù)江霜月年輕臉薄,自己安排了班次伺候,所以晚間屋子里只有一個丫鬟丫守夜,那天服侍的正是夕照。大概是白天沒休息,剛一入夜,夕照便趴在床頭睡了過去。
于是江夫人悄悄起來,取了壓箱底的那味藥,往兒子院中走去。
任風(fēng)回有身孕后,院子里便設(shè)置了一個小廚房。這會兒不是吃東西的時候,小廚房中只有個剛留頭的小丫鬟在邊煎藥邊打瞌睡。小廚房的窗邊擱著個美輪美奐的琉璃盞,看樣子是裝藥的容器。
江夫人了解任風(fēng)回,這個女人一向喜愛華美的東西,所以琉璃盞必定是她用的。
藥粉很細(xì)膩,遇水即溶。琉璃盞內(nèi)沾了水漬,那一小包藥進(jìn)去后一點(diǎn)痕跡都看不出來。江夫人下完藥后蹲在暗處,看到江清月匆匆忙忙地趕來。
小丫鬟叮囑道:“二爺趁熱拿去,小少爺每天睡前必喝的。”
“原來藥是下在了盛藥的碗中,怪不得藥渣沒有異樣。”江相自語道。事后他也找人查過,結(jié)果一無所獲。秦姨娘說那天她起夜時看到一條人影從正院出來,恍惚便是夫人。江相雖然認(rèn)為她一定是眼花了,但在應(yīng)付任尚書的質(zhì)問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把罪責(zé)推到了妻子身上。
任尚書聽說女兒竟然如此冤死,沖進(jìn)去提著江夫人的領(lǐng)子道:“原來真的是你這老虔婆!
“那又如何?”江夫人一雙厲眼冷冷地望著他,譏笑道,“親家公是真的不知道原因嗎?你是說不出口吧?我兒不能人道,偏生兒媳卻懷上了孩子。我既然還沒死,殺個把孽種怎么了?”
“你說什么?”江相扶起坐在地上的兒子,艱難地問道,“你母親說的是真的嗎?”
江清月把頭埋進(jìn)膝蓋,整個人顫抖了起來。江相見妻子被任尚書勒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走過去掰開任尚書的手指,一字一句地問:“那么,孩子,到底是誰的?”
江夫人看著他,眼睛慢慢睜大,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忽然狂笑起來。
“你不會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她怪笑著,“你還記得小米兒嗎?哈哈哈哈哈,當(dāng)時你默許皇后娘娘派人害死了那個可悲的孽種,十幾年后,舊事重演,哈哈哈哈哈!”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后來這頂綠帽子會戴到我兒子頭上。要是早知如此的話,當(dāng)年我寧可冒著被絞殺的風(fēng)險(xiǎn)也要把江寒月弄死!”江夫人笑著笑著,眼淚突然止不住地落下面頰。
“母親,都是我不好,我要是不告訴你就什么事都沒了?!苯逶鹿蛟诮蛉讼デ埃袒蟛话?。原來他的妻子果然是死在母親手里,而母親純?nèi)皇菫榱怂?!他悔之不及,那天他要是忍住了,是不是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怎么會呢?他那么陰毒,早就在自得堂內(nèi)布了局,不然你以為怎么會那么巧,剛好我得知內(nèi)情出去,剛好就被撞了,而且還撞得那么嚴(yán)重?!苯蛉瞬『罂诓荒苎允植荒軇?,只有腦子還時而清醒。她記得那個撞她的仆婦一向在后罩房打理雜物,那天怎會那么早就進(jìn)了自得堂?
“清兒,你記住,就算我們不動手,你大哥也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你無需后悔!”
江夫人說完話驀然往枕上撲倒,一手推開江清月,一手從枕下抽出把刀子,扎入了自己心口。
“母親!”
血珠從刀口處汩汩涌出,很快便洇濕了附近的衣物。江清月目眥欲裂,拼命地用自己的手去捂?zhèn)凇?p> “都愣著做什么!請?zhí)t(yī)?。 苯逶卤纫宦?。
“我活不了了?!苯蛉舜丝跉猓掏吹?,“這把刀是給江寒月那孽子準(zhǔn)備的,可惜他每次來了都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問候一聲,我又不敢走動,一直找不到機(jī)會?!?p> “母親,你又是何苦!”
江夫人側(cè)過頭,目光鎖定在任尚書臉上:“你滿意了嗎?”
江相明白她的意思,既然任尚書要一個交代,那么為了避免波及江清月,她只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只是這樣未免過于慘烈,他從來不知道妻子有如此的血性!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她為了江清月安然無恙,什么都是肯做的。
“我又沒說要你償命。”任尚書雖然在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但江夫人如此作為還是令他吃了一驚。他從紫陌口中得知外孫其實(shí)是江寒月的種,他覺得即便女兒做下了不守婦道之事,也罪不至死,更何況江寒月也是江家的人。
因此他才上門興師問罪,想為女兒討個說法。
沒想到在他看來一向溫柔賢淑的江夫人竟然自殺了。
“清兒,我知道你喜歡她,喜歡到了骨子里?!?p> 江夫人一時并不斷氣。她雖然痛極了,但更擔(dān)心兒子接連遭受打擊,從此萎靡不振。
“我希望你明白,一生很長,沒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她走了,你會傷心一段時間,可始終是會走出來的?!?p> 江夫人露出一絲慘笑,道:“可如果她不死,你看著妻子與別人卿卿我我,你會痛苦一輩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相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喃喃自語。
任尚書一臉的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訕訕對江相道:“你也知道的,風(fēng)回和你們大公子素來要好,一時情熱犯下錯也難免。既然她為自己的錯搭上了性命,這事就讓它過去吧!”
“就算我母親做錯了事,那我又犯了什么錯?為什么要我承受奪妻之恨,喪母之痛?”江清月看著江夫人流的血越來越多,氣息越來越微弱,瘋狂地大叫,“太醫(yī)呢!太醫(yī)在哪里!”
“二公子讓讓,老朽瞧一瞧?!?p> 江清月雖然差點(diǎn)失去了理智,卻還認(rèn)得剛進(jìn)來的就是日常進(jìn)府診視的那位太醫(yī)。想到江夫人方才所言,他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
太醫(yī)看了看江夫人蒼白的臉色,感覺到她的脈搏若有若無,嘆了口氣:“回天乏力,請二公子節(jié)哀?!?p> 江清月跪在太醫(yī)跟前,腦袋如搗蒜一般磕在地上,不多時床前地面便血糊了一片。太醫(yī)看得不忍,求助地望著江相。
“來人,請?zhí)t(yī)去書房坐坐,我有事相詢?!?p> 門外走入兩個身高體壯的護(hù)衛(wèi),氣勢洶洶地押著太醫(yī)往外走。太醫(yī)蒼老面容上的愁苦之色好像江清月額頭的血珠,快淌了下來。
任尚書見江夫人渾身泡在血水中,只剩了出氣。雖然恨她害死自己女兒,但終究女兒有錯在先,如今一場喜事成了兩樁喪事,誰都沒占到便宜,心中也極為凄楚。想到家中郁郁寡歡的老妻,再念及太子府中吉兇未卜的小女兒,朝事也好家事也好,居然沒有一件順?biāo)臁?p> 想到這里,他頓感萬念俱灰,草草地與江相告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