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相哪里還有心思搭理,他坐在妻子床前,心亂如麻。在他心里,長子再是成器,那也是庶子,上不得臺面;次子再是懦弱,終究是嫡子,江家來日的興旺全在次子身上。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刻意忽視著江寒月,極其不贊同江后對長子的疼愛。也因?yàn)檫@個原因,雖然安王并未對他示好,他也從來不把江家的未來押在太子身上,在朝堂上保持著絕對的中立。
在得知長子與江后翻臉后,他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江后固然帶給江家穩(wěn)固的地位,但她的過于自信也讓江相困擾良多。
“你放心,我會請遍天下名醫(yī),治好清兒的隱疾?!?p> 江夫人暗淡的眼眸中藏著一絲諷刺,江相心里一慌,又道:“我知道你對我不滿,但我能承諾你的只有這個。至于寒兒,他雖然胡作非為,可終究是我親生的,我不能為了替你出氣置他于死地?!?p> “況且,既然清兒注定成不了大事,我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寒兒了!”他對江夫人最后的仁慈,就是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江緒,我都快死了,你還是連騙騙我都不肯嗎?”
江相怔了怔,唇邊露出苦笑。少年夫妻,他與她也有過如膠似漆的日子,但那已經(jīng)遙遠(yuǎn)得無法回憶。在妻子最后的時刻,他心里想的都只是如何把這事遮掩過去,以最快的速度讓江家恢復(fù)平靜。
江清月在一邊哀哀地哭著,他無力質(zhì)問父親。他是個廢物,只能拖累身邊的人,然而他卻不敢去死,不敢去找江寒月拼命。
“我不后悔,我只恨那孽子還活著!”
江夫人在兒子的悲泣聲中合上了眼睛。在徹底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聽見一群人闖了進(jìn)來,有人在發(fā)瘋一般地大笑。
“你也有今日!”
她知道,那是她的宿敵,汪玉。她茫然地想著,記不清汪玉的長相,只記得那個女人一度成了她半夜痛哭的根源。后來她想著法的整治她,不惜替丈夫編織了一張美人網(wǎng),將他困在網(wǎng)中心。
她記起來了,那張網(wǎng)叫做金縷樓。
“可我最終還是輸給了她?!?p> 無邊無際的黑暗席卷而來,她終于什么都不用再理會了。
江家鬧出一連串慘禍的時候,江寒月卻不在府中。為了與安王一道布局,他錯過了兒子的出生,錯過了愛侶的身亡,當(dāng)然也錯過了死仇的毀滅。待到太子被禁,安王上位,明詹事被奪職,江寒月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只是旁人的境遇天翻地覆,他自己也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回不去了。
他坐在半溪閣中,身邊只有任風(fēng)回的靈位,這還是他去江清月的院子里搬回來的。想到那個不爭氣的弟弟眼中的怒火,他不屑地笑了。
“風(fēng)回,你知道嗎?他居然連搶奪的膽量都沒有,只能看著我?guī)ё吣?。他這樣懦弱到令人惡心的樣子,我相信你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所以我就讓他活著,盡管他肯定會時不時地?fù)衔乙话选?赡怯秩绾文??如果他到了地下,他肯定會糾纏你,那樣的話,實(shí)在是太委屈你了?!?p> “父親訓(xùn)斥了我?guī)拙洌贾懒?,那庸醫(yī)收了我那么多銀子,一轉(zhuǎn)身就把我賣了。他是安王的人,我居然以為這樣就能信他,卻沒料到他會有一份婦人之仁。我既然犯了這樣的大錯,讓那毒婦尋到了機(jī)會害你,那么就只好送他下去給你賠罪?!?p> “風(fēng)回,我怎么都沒想到,你會這樣去了。自得堂內(nèi)外到處都是我的人,我一點(diǎn)都不擔(dān)心誰下手害你??晌以趺聪氲玫?,你會死在最沒能力害你的人手里?“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二弟身上的毛病也是我下的手。我不敢跟你說,怕你恨我,畢竟你選擇他的時候,并不知道遲早會落到我手里。”
江寒月對著那張一尺多高的木牌,低低地訴說著。半溪閣內(nèi)外一片素白,秋光湛湛,卻照不進(jìn)分毫。
二鯉站在屋檐下發(fā)愁。
大爺已經(jīng)這樣絮絮叨叨了好幾個時辰了,滴水未進(jìn)。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發(fā)白,嗓音也變得嘶啞,一雙慣常炯炯然的眸子如今黯淡無光,好像陳舊的珠子一般。
他一直以為他的主子是天下最冷漠無情的男人,所以才能不顧大奶奶的傷心,不顧小小姐的生死。
原來并不是,這個冰寒的男人只是把所有的情意給了他的青梅竹馬,再也顧不上旁人如何。
“風(fēng)回,我們的兒子……”江寒月的聲音終于帶了一絲溫情。
院子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哭聲,聲音凄厲無比,好像半夜的鬼叫聲一般,驚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江寒月思緒被打斷有些惱怒,皺眉朝外喊道:“去看看姨奶奶,怎么哭得這么傷心?”
沒人應(yīng)答,院子中紛亂嘈雜。似乎有人倒地,然后圍觀者發(fā)出接連不斷的驚呼。
片刻過后,七軫捧著個兩尺長的匣子進(jìn)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這是什么?”江寒月垂著眼簾,注視著那只雕飾著金色花紋的大紅色匣子。七軫哭得泣不成聲,道:“剛剛宮里送出來的,小小姐她……”
江寒月恍惚了一陣,靠在椅子上。過了會兒,他似乎從夢里醒來,不解地看看任風(fēng)回的靈位,又看看匣子。
“嗯,姑母終于舍得把米珠兒送回來了嗎?”
紅軒在院子里唱歌,江寒月聽她唱了會兒,分辨出那是她往常哄米珠兒入睡的調(diào)子??墒敲字閮涸谙蛔永铮谕膺叧裁??
“給我?!?p> 江寒月伸出手去,七軫往后退了一步,害怕地瞪著眼睛:“大爺節(jié)哀,就讓小小姐入土為安吧!”
“拿來!”
江寒月?lián)屵^匣子,一腳踢開七軫。
“天哪!施姨奶奶瘋了,大爺也瘋了嗎?”
七軫嚇得跑出了門外,和二鯉一人一邊,掰著門柱往里張望。
屋子里陰陰的,窗子全都敞開著。夕陽的光斜照過窗欞,把細(xì)長的條子投在了堂屋正中的紅木桌子上。
穿堂風(fēng)似乎有點(diǎn)冷,江寒月渾身戰(zhàn)栗著站起來,顫抖著手把匣子放在任風(fēng)回的靈位前,抽出了蓋子。
“米珠兒,你睡得還挺香??!”
他癡癡地盯著那張雙眼緊閉的臉,好像多看會兒,她就會醒過來一樣。
小小的臉比進(jìn)宮時長開了些,眉目更見清秀,顯露出他的影子。只是原本白里透紅的臉變成了青黑色,脖子間指印宛然,無聲地控訴著下手之人的殘忍。
“小米兒,疼嗎?”
有個聲音嘻嘻哈哈地迎面過來,甜甜地叫著“哥哥”。小小少年的眼睛里閃著光,清脆地答應(yīng)著,歡笑著。
溫暖的陽光在一瞬間被陰云遮蓋,寒風(fēng)呼嘯的扶香池邊,少年一聲聲地喊著“小米兒”。
沒人應(yīng)答,少年沿著岸邊一路找尋,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小臉,泛著浮腫的慘白。
緊閉著的眼睛倏地睜開,少年微微一笑,剛想說一句“你又嚇我”,那慘白突然變幻成了青黑色,十根細(xì)嫩的手指驀地長出尖利的指甲,好像猛獸的爪子一般,刺入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