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生所愛
我看向梔瀾，她的表情很平靜，可是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她真的是個令人心疼的女孩。像猛地咽下一大口冰涼的水，喉嚨被堵得發(fā)疼，我伸手去幫梔瀾擦淚，卻怎么也擦不干凈。我不停地對她說：不哭了，都過去了。
可是梔瀾卻從無聲流淚變成放聲大哭。
她抱著我說，沒有過去沒有過去，我每天每天都做同樣的夢，我夢見我小時候父親把我高舉著，我從空中看見他大笑的樣子，我夢見他在債主面前卑躬屈膝，然后彎下腰來對我說，瀾兒，我對不起你。
我夢見我瑟縮著蹲在墻角，一個魁梧的男子俯身看著我，他說：我在家中排行老七，我的手下都叫我七爺，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也這樣叫我吧。
我夢見我躺在一個又臟又臭的馬廄里，天空不斷下著雪，然后一個聲音對我說，瀾兒你看，我?guī)Я耸裁唇o你？我抬頭看去，一個少年站在院子里，而外面已經(jīng)是晴空萬里。
我爬起來朝他跑過去，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臉，我伸手去抱他，可是卻摸到一手的血，他倒在地上氣若游絲，他問我：瀾兒，你愿意跟我離開嗎？
梔瀾伏在我的腿上，我感覺到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滴下來，透過薄薄的襦裙傳來溫?zé)岬挠|感，又很快變涼，而我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就像以前游鯉難過的時候一樣，我只能靜靜地陪著，卻什么都做不了。
一瞬間過往的種種全部浮現(xiàn)在我眼前：游鯉說女孩子應(yīng)該被保護時，稚嫩而堅定的臉，他藏在河蚌的空殼里哀傷痛哭的樣子，母親蒼老流淚的眼睛，五柳城的柳樹和星空，還有懷遠的懷抱，他臨行前在我臉頰落下的吻，梔瀾在張家大院里捧著石頭驚恐無措的表情，晚杏站在杏花的孤影里微笑的嗔怒的臉。
這些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給我溫暖和感動的人，只剩下梔瀾一個了。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我害怕我馬上就會失去她了，她的身體狀況無時無刻不在迅速惡化。
我輕輕撫摸著梔瀾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綿軟順滑如同靜謐的溪水。她虛弱地對我說：姐姐，我好想他?？墒撬呀?jīng)死了，我再也聽不到他叫我的名字了，你不知道他的聲音有多好聽，就像是一把曠世的琴。
當(dāng)我靠在他的肩頭的時候，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些古老的歌。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也會唱歌哄我睡覺，母親說，每次我哭鬧，只要她一唱歌，無論我哭得多么兇，歌聲都能把我逗笑。
我的夫君七爺是個梟雄，他有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還有一群被他圈養(yǎng)起來的女人，我當(dāng)然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只是女人對七爺來說跟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沒有什么不同，貓和狗養(yǎng)久了也會有感情，而七爺?shù)男膮s從來沒有一星半點分給我們。
那些女人每天都想方設(shè)法地討好七爺，而我只想與世無爭地度過一生，我從來都不和她們爭寵。
一開始七爺對我也是極盡呵護和包容。
我甚至開始原諒他曾經(jīng)對我的傷害，每當(dāng)我躺在他的身邊時，我總是會有種錯覺，我覺得這個人就是我終身的依靠。也只是我的錯覺，就像是新買了一只沉默冷淡的貓，有那么幾天的新鮮感，這種新鮮感從來不會維持太久。
夫君對我的愛，還有那些郎情妾意暮暮朝朝的生活，終究是一場空，就像偶爾墜落湖心的樹葉，只帶來彼此交匯時片刻的歡喜，又隨風(fēng)飄向更遠的遠方。
有人說夫為天，失去了夫君的愛等同于天塌。
更何況他是那么多人的夫君。
當(dāng)他如同一片樹葉般從我身邊離開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那些女人就每天每天地折磨我，我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這些七爺從來都不管。
我對他的那一點點期待，在女人尖利的嗓音中一天天消耗著，消耗著?？墒遣还苡卸嗌偻纯?，我從來沒想過離開，因為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啊。
有時候我常常在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在我像這樣跪在地上擦拭地板，或者撫摸那些高大的馬匹柔順的毛發(fā)時，又或者在某一個夜晚睡下去，然后安靜地死去。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的離去而流淚，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神，我大概只是一縷漂泊無依的游魂。
每當(dāng)我想到這里，我總是忍不住流淚，我本來以為，我對他們所有人只有冷漠，可是如果真的只有冷漠又怎么會這么傷心。
某一天，我不小心得罪了二夫人，她把我趕去馬廄里睡覺。那一晚很冷很冷，大朵大朵宛若棉球的雪不斷地從天空落到地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雪了。
我記得在我五歲那年，也下過一場這樣的大雪，我坐在屋檐下看了整整一個上午，母親怕我生病，就端了火盆出來，木炭安靜地燃燒著，偶爾啪的一聲濺出幾顆橙色的火星。
雪停了，父親就教我堆雪人。父親用雪捏出了好多動物的形狀，每一只都活靈活現(xiàn)，那時候我覺得我的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父親。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雪，在這場大雪中，我遇見了我一生中最愛也最對不起的人。
他的名字叫小芽兒，是府里的一個家丁。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了這里，他跪在大堂中央的時候，夫人看著手邊一盆剛長出新芽的金錢樹說，以后你就叫小芽兒吧。
我剛知道他的名字時覺得很好笑，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呢，沒有一點男子氣概。
小芽兒撓撓頭說，“這三個字跟了我這么多年，我早就習(xí)慣了，已經(jīng)分不清它有沒有男子氣概了。”
“我覺得夫人你的名字就很好聽，一聽就知道是個像花朵一樣美麗又溫柔的女孩?！?p> 夫人。我好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稱呼我了，我是七爺?shù)牡谑挎遥谒€對我有一絲眷顧的時候，的確有人稱我為夫人。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又臟又舊的衣裳，哪里還像是夫人，不過是一只失了寵的貓而已。
那一晚，我和小芽兒說了好多話，我所有的委屈心酸，所有像這場雪花一樣寒冷的過往。
他慌張地為我擦淚，可是手伸到一半?yún)s又停住了，他說，“我唱歌給你聽吧，小時候我的母親常常這樣唱歌給我聽，她說在她小時候外婆也是這樣唱一些古老的歌?！?p> 后來我常常去聽小芽兒唱歌，在他的歌聲里，我仿佛找回了從前那個無憂無慮沒有煩惱的自己。我喜歡吃糖葫蘆，他就每天都偷偷買給我，他說他想帶給我一點點的甜來沖淡生活的苦。
我喜歡他溫柔的聲音，微笑的眉眼。
我每次抬頭望向破碎的星空，就仿佛在仰望那些穿梭在云層中央的如同幻境的歌聲，一遍一遍輕聲的吟唱著。
小芽兒問我：“瀾兒，你想要離開嗎?你愿意和我一起離開嗎？你知道嗎，在我的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每年都會開滿紫色的云英花，風(fēng)一吹，它們此起彼伏的樣子就像最柔順的海洋?！?p> 我看著小芽兒，他的眼神是那么熾熱和明亮，我哭著說：“好，我跟你走?！?p> 我的心里是那么高興又那么難過，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他卻還有漫長的幾十年要獨自前行。
可是我真的沒有那么偉大，我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即使我心里清楚，我對他而言只會是拖累。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真的好自私。
當(dāng)我們跑到一個樹林的時候，小芽兒突然倒了下去。他躺在我的懷里大口大口地吐血，我驚恐地抱著他，不停地流淚。他奄奄一息地對我說：“瀾兒，你不要哭，我多想伸手為你抹去眼淚，可是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其實在幾天前，七爺就發(fā)現(xiàn)我想要帶你走，七爺最恨的就是背叛。但是他說他可以成全我們，只要我愿意吃下他給的毒藥，只有我死了他才會放過你?！?p> “瀾兒，我不能陪你去看那些云英花了，你要好好活著。”
小芽兒死在了我的懷里，我抱著他的尸體坐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身體變得異常寒冷，我把他埋在樹林里，他的墳?zāi)惯B墓碑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