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每有一個人死亡,天上就會多一顆星,云層之上,那些亡靈總是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凡世的一切,他們不分晝夜地歌唱,歌聲可以穿透所有的迷茫。
每當我獨自仰望那些忽明忽暗的星星時,我總是會想,他是不是也像這樣沉默地注視著我,漫長而寂靜的一個對視。
梔瀾的手指不知不覺間抓緊了我的衣裳,她問我,“姐姐,你說他會原諒我嗎?你會原諒我嗎?原諒我以前的那些謊言?!?p> “傻姑娘,我不覺得你有什么錯,更何況你已經(jīng)告訴了我一切?!蔽野杨^貼在梔瀾的額頭上,她的額頭光潔而飽滿,幾縷碎發(fā)柔順地垂落在鬢角。在我親眼看著她倒下,然后所有的大夫都說她無藥可醫(yī)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她的身體這樣孱弱。
當她站在樹下朝我微笑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一只蹁躚的蝴蝶,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舞,可是蝴蝶的生命那么短暫,花一謝蝴蝶也跟著凋零了。
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滴在梔瀾的頭發(fā)里。
她仰起頭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擠出一個悲涼而心疼的笑容,她說:“姐姐你不要難過,就像小芽兒叫我不要哭一樣,我不想看到自己在乎的人流眼淚。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笑,可是我現(xiàn)在每次看見你,你都是緊皺著眉頭,一臉的憂傷和落寞。我喜歡你笑的樣子,潔白的牙齒,彎彎的眉毛,像夜里的那一抹月光?!?p> “可是你這個樣子讓我怎么不難過?”我用力地抱住她說,“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醫(yī)治你的辦法。
“沒用的,”梔瀾拾起一縷頭發(fā),眼神是形容不出的哀傷,“姐姐,你看我的頭發(fā)每一根都有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分叉,這表示我的身體已經(jīng)沒辦法給它們足夠的養(yǎng)分。”
“我每天都會大把大把的掉頭發(fā),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起床拿起梳子輕輕一碰,我所有的頭發(fā)就全部掉光了?!?p> “我從夢中驚醒,總是慌亂地去摸我的頭發(fā),然后慶幸那只是個夢。從小到大我吃了好多藥,每一種藥都那么苦,那種味道順著喉管一直苦到心里,我再也不想受那種苦了?!?p> “瀾兒,我明白?!蔽铱粗f,“可是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弟弟,曾經(jīng)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我沒有遵守我和他的約定,他說他永遠不會原諒我。如果我現(xiàn)在放棄你,我一定也無法原諒自己?!?p> “好吧,我愿意再試試,”梔瀾伸出手反握住我的手,“但是要在我們從瀾山回來以后?!?p> 我微笑著抱了抱她,然后扶著她躺下,“你好好休息吧,過幾天我們就出發(fā)。”
我輕輕的關上門,連同梔瀾蒼白無力的笑容一起關在里面。
才剛下過雨,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朵緩慢地壓下來,像漁夫的一張網(wǎng),然后密集的雷聲一聲接一聲響徹天際,很快又要下雨了。
這個春天的雨勢從來沒有要收住的跡象,總是一場一場不厭其煩地墜落,墜落。就像是梔瀾的病情,總是一天比一天洶涌,而我的眉也越皺越緊。
有時候我們走在路上,梔瀾毫無征兆地就會倒下去,然后昏迷好幾天。
我常常能聽見她在夢中不停地叫我姐姐,然后掙扎著爬起來,一個人默默地掉眼淚,可當我問起她的時候,她卻總是說,沒事,只是做噩夢而已。
我的心里每天每天陷入無盡的恐慌,我總覺得我就要失去她了。
梔瀾總是輕聲地安慰我說,“沒事的,其實我的病每一次發(fā)作時都會這樣,以前有過更嚴重的時候,等病情緩解了我又會變得好像從來沒有生過病一樣?!?p> “在那個滴水成冰的晚上,我靠在小芽兒的懷里看大雪紛飛,看那些潔白沒有一丁點污垢的雪花一朵一朵落在翹腳屋檐的瓦片上,落在我枯黃的頭發(fā)上,落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我總覺得他的眼睛像落雪一樣晶瑩純粹,在他的懷里我一點也不覺得冷……”
在梔瀾第九次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我們終于走到了瀾山腳下,這一次她整整睡了十天。
我抬起頭,看見郁郁蔥蔥的樹木佇立著,伸向浮動的云層,無數(shù)朵蘭花蜿蜒著不斷向上,向上延伸到看不到頭的遠方,整座山高聳得像是貫穿了整片無垠的天和地。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的山,也從來沒見過這樣如同幻境里一樣挺拔的樹,每一片樹葉都碧綠蒼翠,沒有一點瑕疵。
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幾個月的天氣都是連綿不斷的暴雨,就在一刻鐘前,我還看到如柱的雨水傾瀉而下匯聚成一條條水流,盤根交錯地在地面快速流動。而這里卻是晴空萬里,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浮云不時緩慢地從頭頂爬過,腳下的泥土干燥而平整,沒有一絲下過雨的痕跡。
金色的陽光盡數(shù)灑落下來,我看到梔瀾蒼白的臉被曬得微微泛紅。
山腳茶棚的小二告訴我們,這座山是一座神山,這里終年無雨也無雪,每一天都是艷陽高照,可是山上的植物卻永遠不會枯萎。
傳說山上住著三個須發(fā)皆白的老神仙,有緣人就會被度化。
小二說:其實在四十年前這里還是一座沒有人敢靠近的怪山,因為特殊的天象,人們都說是妖物作祟,直到我的祖父為了追趕一只受傷的野兔不知不覺闖進了這座山。
本來我的祖父是個瘸子,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
有一次他失足跌進了捕捉野豬的陷阱里傷到了腿,他在這個陷阱里度過了漫長到令人絕望的七天才被救出來,可是他的腿卻因為沒有及時治療而無法正常行走。從此他郁郁寡歡,更瘋狂地到處去打獵,當他追趕著野兔跑到樹林深處的時候,突然間那只兔子消失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進了那座妖物作祟的山。
那時候我的祖父是個很有氣魄的年輕人,所以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絲毫沒有慌亂,立刻拼命地往山下跑,可是無論他怎么奔跑,最后都會回到最初站立的那棵樹下。
就在他腳步越來越沉重的時候,突然天空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然后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從花叢中振翅而飛,飛向幽藍色的天空,而那時外界正紛紛揚揚落著十年不遇的大雪。
我的祖父腦海中頃刻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曾經(jīng)抱憾的過往,然后意識開始渙散,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邊正一根一根地往盆里加炭,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溫暖的味道。他突然覺得自己精神百倍,他站起來想悄悄去蒙祖母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殘腿行動自如,和受傷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后來有好多慕名而來的香客,也有人修建了山路,可是奇怪的是,這些路每次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后來還有人看見過神仙嗎?”
沒有了。
而且有很多人進去以后就再也沒有出來,包括我的祖父。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的腿疾被治愈以后,蒼老而渾濁的眼睛流下了眼淚。他帶著妻子重新來到這座山里,我的祖母一直患有眼疾,每當起風的時候她總是淚流不止,而祖父總是溫柔地把她拉到身后,他是那么深愛自己的妻子。
可是漸漸年老的祖母已經(jīng)開始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她會捧著一個桃子對我說:乖孩子,這是你最愛吃的蘋果,快吃吧。
我每次都一邊吃一邊哭,而祖母就在我身邊卻看不見我的眼淚。
后來我知道山上的神仙可以治好祖母的病,我好高興,我每天都要跑到山腳下等他們回來,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那你還要等下去嗎?”
是。只是這種等待已經(jīng)無關愛和思念,我今年剛剛好三十歲,也過了半輩子了,我的祖父和祖母走的時候我才十歲,而他們一個六十二歲,一個七十三歲,或許他們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經(jīng)營這間茶棚,每天煮煮茶,和過往的人講講我的故事,天黑了就收拾東西回家,我的兒子會跑到村口的小路上接我,而我的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等著我一起吃。
我覺得很滿足……
說了這么多,進來喝碗茶吧,你們是今天的第一個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