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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唳天南

第三回 憶鶴鳴攝心 奇憶如夢似幻

鶴唳天南 繡長天 3983 2020-01-08 14:16:18

  云鶴孤身離開之后,一路西行,忽然覺得天地茫茫,卻不知道所歸何處,如今天下人都認為他殺人奪圖,叛國投敵,小師妹白靈因他的離去,此刻肯定傷透了心。他必須找到弟弟云天的下落,他還要找出這個冒充他,殺害項神劍,奪走《天南望月圖》的人,才能還自己一個清白,希望這個人不是云天。

  云鶴找了個樹邊坐下休息,思緒不禁回到了數月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云鶴奉師父之命前去崇安,從客棧掌柜的手中取一樣東西,豈料一進崇安城就聽說了神劍山莊護寶北上,要經過崇安的消息。云鶴到了崇安客棧,見這里一派劍拔弩張的氣氛,客棧中甚至還有幻龍殿的人,決定先不亮明身份,點了些酒菜自飲了起來。其間想起弟弟墮入魔教之事,不禁越喝越多,酣醉之間仿佛聽到了一陣鶴鳴之聲,隨后便沒了意識……

  酒醒之時,云鶴發(fā)現了弟弟云天的蹤跡,追到了崇安郊外的樹林里,痛心疾首,正在勸導云天回頭是岸。不料遇到幻龍殿的幾個高手,殷長天、天蝎和蜈蚣。云鶴在使出一招“百鶴出云”后,遭到神出鬼沒的蜈蚣偷襲,身中蜈蚣之毒,之后便失去了知覺。

  再醒過來時,已是月上中天,云鶴發(fā)現自己竟然躺在一顆大樹旁,幻龍殿的幾個敵人都不見了。他只覺內力異常充盈,脖頸和背上的傷口已經止血,用手一抹,血痕是鮮紅色,顯是已經解毒。

  “我竟然死里逃生!幻龍殿那幾只害蟲呢?對了,我想起來了,在我中毒快昏迷的時候,好像看到草叢里躲著個人,他好像還叫了一聲,是不是他出手幫的我……糟了,我記得天蝎好像朝他擲了毒針!”云鶴當時已經中毒,神志恍惚,甚至分不清聲音的主人是男是女。

  正思忖間,忽然看見樹林東面有個白色身影一閃而過,“云天!”云鶴心中喚道,起身追了上去,一直追出了樹林。

  樹林東面便是溪岸,只見一片幽藍色的溪水,與長天連成一色,幾艘游船行在上面,一輪明月掛在中天,溪中的景色如在鏡中一般。

  整個崇安城都是依溪而建,從溪岸上往北望去,便望見了崇安城最大的客?!绨部蜅#簿褪窍挛缟駝ι角f一行下榻之地,客棧東面便是溪岸,岸邊緊鄰崇安客棧處停著一艘豪華的游船,船有三層樓高,通體淡紅色,顯是上等紅木打造,雕梁畫棟,極盡奢華,頂層屋檐下掛著一個匾額,上書“樓外樓”三個金漆大字。游船每層都亮著燈,前后各有兩名侍衛(wèi)把守,兩個侍女正在備菜,像是在等待貴客到來。

  游船的旁邊還有一艘小舟,掛著兩盞碧紗燈籠,舟上一個俊美公子,一身黑色玄衣,手撫一只銀笛,側面朝岸徐徐吹奏。他吹奏的是一首本朝大詞人歐陽修填詞的名曲“蝶戀花”,曲以詞表,詞云:“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睂懙氖窃脚缮彆r情絲萌動的心情。這是一首著名的江南水鄉(xiāng)小調,云鶴自是熟知,一聽之下,只覺這公子笛技頗精,笛也是把好笛,只不過意境的拿捏稍顯不足,沒有江南女子的溫婉和含蓄,卻有一種塞外奔馳的歡快。

  云鶴一時興起,也撫簫合奏了起來,是“蝶戀花”的下半闕,曲以詞表,詞云:“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簫聲古樸悠遠,像是輕浮在夜空的一派晚煙,又恰似少女的絲絲離愁。

  一曲終了,那公子看了過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云鶴入座。碧紗燈籠照映下,這公子膚白勝雪,眉如遠山,眸若星辰,發(fā)上束了條金帶,月光一照,更是燦然生光。

  “天下間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云鶴看得愣神時,那小舟已劃近岸邊。云鶴正要輕躍上船,忽有一陣薰衣草香撲鼻而來,那公子低首相迎,鬢角烏發(fā)被風吹開,于是露出了一個纖巧的耳朵,耳垂上還別著一個彎月形的小玉石。

  “啊……你……你是……”云鶴意識到對方是個女子,當即收足不前,拱手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

  那女子小嘴一撇,又側過了身去,絕美的五官輪廓映在月光里,看得云鶴不禁醉了。

  忽又見她玉手扶額,嬌軀一顫,像要失足落水一般。云鶴心頭一緊,不再拘束,當即拔步上船,將她扶穩(wěn)。待那女子站穩(wěn)片刻,又趕緊撤下了手。

  “在下天南派弟子云鶴,閑游經過此地……”云鶴拱手說道。

  “呵呵……閑游?”那女子打斷道,“看來父親說的沒錯,你們南方人果然很是狡猾??!”

  云鶴剛說半句客套話,就被打斷,心想:這女子好生直接,聽她語調,應該是北方人吧,果然沒有半點南方女子的含蓄。這一點,說起來跟靈兒還有幾分相似呢。剛想怎么回話,那女子又道:

  “內心狡猾,表面卻是迂腐……哎……本姑娘早料到這一點了,所以易了男裝,沒想到你還是……”

  “你剛才是不敢上船嗎?”“怕被人看見?”“你有心上人?”

  “在下……”那女子一連串連珠炮似的發(fā)問,每一個都像魚刺一樣,扎在云鶴的喉嚨上,他竟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只好回一句:“姑娘見笑了!”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云鶴拱手問道。

  “我叫顏玥?!蹦桥酉肓艘幌聭?。

  “原來是顏姑娘,不瞞你說,我此行崇安乃有要務在身,不料在林中遇到了幻龍殿的三個敗類……”云鶴將林中遭遇大致一說,起先未提弟弟之事,直到完顏玥坦言自己正是剛才躲在叢中示警之人,還聽見了他對弟弟說的話,云鶴頓覺慚愧。

  “顏姑娘!請恕云某言而不盡,可家弟之事,實在是……”云鶴愁道。

  “令弟是否與你相貌極為相似,名叫云天?”完顏玥問道。

  “姑娘如何知道?莫不是見過他?”云鶴眸中一亮。

  完顏玥并未回答,對船夫說了一句“回去吧”,那船便掉頭回駛,不一會兒便駛回了岸邊,停在那艘豪華的游船邊上。

  游船邊上便是崇安客棧的后院,其實是一片開闊的溪灘,靠里面半邊擺了七八張茶桌,此時最邊上一張周圍圍著一堆民眾,有老有少,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老者說話。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有疤,穿一件灰黃色麻布長袍,一頂黑色的破氈帽斜扣在腦門上,遮住了右眼。手中一碗茶水,已淡的沒了茶的顏色,一縷熱氣裊裊騰起,更增了幾分唏噓。云鶴一眼就認出來,這人下午也在前廳說書。只聽他一根竹筷在茶碗上敲了幾聲,唱道: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p>  那說話人又在桌上叩了兩下,說道:“這首小令短詞,說的是靖康之難過后,大好的河山都已淪陷,大量的財物都被洗劫一空,昔日輝煌顯赫的富貴人家,如今都變成了一片蕭索。小人剛才說到,那邵家上下上百口人,被金人俘往東北為奴,本想著茍且偷生。不料想:金狗竟是喪盡天良!不但將老爺和少爺關在枯井之中,還奪走了襁褓中的女少爺。那一日,老爺阿吉正被金狗凌虐,見到襁褓中的女少爺,正被一對貴族模樣的金狗夫婦抱在手中,當即失控大叫,沖了過去,不料手腳被縛,踉蹌了兩下,倒在了半路上,老爺這一沖,驚動了旁邊的戰(zhàn)馬,也隨后脫韁奔出,朝著老爺奔去,‘噠噠……噠噠……’那戰(zhàn)馬奔到老爺身后,竟未停步,徑直踏中了他的背部?!邸蠣敭攬鐾卵硗觥?p>  那老者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圍觀眾人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說得好!”聲音來自南面另一張桌子上,一個披著蓑衣頭戴斗笠的客人,眾人看過去時,只見他閉著雙目,右手端起一個茶碗,朝說書人作一個敬茶的手勢,而后順勢一擲,那茶杯破空飛去,“啪”的一聲落桌,又滑行一段停在了說書老者的面前,杯中盛著八分滿的青綠色茶水,竟是一滴也沒溢出,茶香撲鼻,溫熱冒氣,顯然是杯好茶。

  “先生這段說話,以家寓國,人名雖是隱晦,但段某聽得明白,有血性!請你喝一杯吧?!蹦撬蛞驴驼f道,雙目依舊緊閉著。說書老者拱手答謝,端起敬茶抿了一口。

  蓑衣客又給自己滿上一杯,說道:“不過,據段某所知,這位名吉的邵家主人,卻不是被馬踩死的……”

  說書老者連忙問:“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蓑衣客閉著的雙目忽然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了兩道刀鋒般的寒芒,寒芒下面似有淚花盈動:“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云鶴此時正與完顏玥一道,站在不遠處,被老者這一段說書吸引,駐足聽看。老者所說的故事里,那邵姓一家,“邵”“趙”近音,其實就是暗指大宋皇家;而老爺阿吉,即是先皇徽宗皇帝。靖康之難后,大宋割地賠款,進獻人奴之事,也都早有耳聞。唯獨對那蓑衣客所言,“徽宗皇帝是被自己人害死”一事,卻是大為震驚。

  完顏玥扭頭問云鶴:“那人說的你怎么看?”

  云鶴道:“哼!先皇的真正死因,恐怕只有金狗知道了……無論是有心加害,還是無心出的意外,將他虜去折磨總是不假吧?!如今人都死了,想怎么編造推卸都可以了……”

  完顏玥搖搖頭,問道:“我問你,徽宗皇帝死了,對金國有什么好處?”

  云鶴心道,靖康之難時,大宋損兵折將,割地賠款,其實氣數已盡,若不是金人水土不服,需要時間適應,當時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我們可能連這半壁江山都丟了!徽宗皇帝既已淪為階下囚,死與不死,對金狗而言,說來也并無分別。云鶴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是不肯回答。

  完顏玥又問:“或者這么說吧,你覺得徽宗皇帝死了,誰獲益最大?!”

  云鶴心道,徽宗二弟被擄走之后,大宋又擁立康王即位,號高宗,之后岳武穆、韓世忠出兵北伐,以圖直搗黃龍,豈料奸臣秦檜主和心切,竟下了十二道金牌將岳將軍召回,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之后高宗皇帝送上降表,向金國稱臣,大宋君臣以臨安為都,過上了喝酒享樂的頹靡日子。

  可是,徽欽二帝還在金國坐井觀天,他們又何去何從呢?他們要是給放了回來,高宗皇帝豈不是……難道是高宗皇帝?!是了,當時岳飛將軍北伐,也是要迎接二帝回來……難道真的是高宗皇帝?!云鶴心頭疑云未釋,對于完顏玥的談問,一時也答不上來……

  “哈哈哈……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只見溪灘北面,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邁著醉步,一步三搖,邊走邊吟,正往客棧這邊過來。他的中氣充沛異常,相隔數十丈遠,一字一句,聽來字字鏗鏘、聲聲震耳。他左手上拎著一瓶酒,每邁一兩步都仰頭喝一口,如此醉步,行進速度竟是極快,只三兩步便到了說書人身旁。他右手上還拎著一個金燦燦的籠子,隔成左右兩間,左邊那間里立著一個牌位,紅底金漆,右邊那間里卻關著一只小猴,那小猴瞪著絕望的眼珠,不時看一眼籠頂的孔洞。籠子的背景是一片醒目的白,那是書生雪白的喪衣。

  書生從說書人身旁經過,扭頭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有些人醒著,他的心是醉的……有些人醉了,可他的心卻醒著……”

  書生打了個酒嗝,一步三搖地來到蓑衣客那桌,將籠子往桌上一擺,便在對面坐下。從旁邊拿了一個空碗,擺在籠頂邊上,滿臉堆笑沖那小猴說道:“你也想喝呀?”

  小猴看了一眼籠頂的酒碗,舔了舔嘴唇。

  書生提起酒瓶倒酒,可傾側得快翻了過來,又抖了幾下,也沒倒出多少。

  只見書生搖頭嘆息,端走籠頂的酒碗一飲而盡,瞇著醉眼沖小猴說道:

  “要是放你出來喝,那我要喝什么呀?……”

  那戲猴書生開始與蓑衣客把酒交談了起來,他們聲音壓得很低,云鶴聽不清楚。不一會兒,從客棧后門出來一個伙計,將他們請入了客棧。

  說書老者又說了一些后事,終了用竹筷敲了幾聲碗,唱道:“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聽到這一句時,云鶴忽然覺得不知是從耳畔還是心底,傳來一聲悠揚的鶴鳴聲,然后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這種感覺,之前在客棧前廳也有過……

  隨后云鶴好像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弟弟云天在崇山峻嶺之中奔跑,好像在追逐什么人。云天身邊還有幾個喪尸一般的人。其中一個彪形大漢提著個銅缸,手臂詭異地彎向背后;另一個頭箍上一對尖角,指甲奇長,長得像個蜈蚣……

  他們追的好像是個掌柜模樣的人,帶著個小孩和一個佝僂的老人,背上還背著個包裹。

  “云天又跟著這些人為非作歹了?前面那個人好像是……崇安客棧的掌柜!……糟了!師父交代的事情我都給忘了!”

  過了一會兒,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模糊……云鶴聽到了身旁有陣陣打斗之聲,忽然地面震顫,腳底一空,直墜下去……

  “云天——”云鶴情急之下,以沖破夢境的意志,喊出了弟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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