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好長時間,才驅散凝滯在心頭的孤獨與恐慌。獨自行走在迷谷里,因心中空落落,而無心探清四下情況。偶爾稍感嗓中火刺的疼痛,不禁有些口渴,于是放慢了步伐,打算捧些溪水來飲。
走到水流放緩的溪口近前,我嘗試伸手觸了觸,卻大為吃驚。手試到這水,卻沒有任何冰涼流體的感覺,仿佛這水只是畫中之象,或是四下氣旋變化的一般。我甩開寬大的衣袖,蹲在地上仔細瞧了瞧,確認伸到水中的手觸碰到的只是水的幻影。
明明耳邊還可以聽到溪水汩汩的聲音,卻連一滴水珠都碰不到。
我正陷入一陣意外,沒注意到對岸的草叢傳來的一串輕盈腳步聲。直到這聲音豁然停在溪邊。我詫異間抬頭一望,居然是一頭梅花鹿。
那幼鹿雙眼流露著幾分天生的無辜,卻又囧囧有神。它見到我之后活蹦亂跳的奔騰起來,口中不禁嗚咽了幾聲,而后四肢一屈,便臥在了溪流對岸,梳理起自己松軟的毛發(fā)。
“快看,是只鹿!”我語氣激動,倒是一時間忘記了帝尊并不在我身旁。
“出什么事了?”聽到我這邊的異動,帝尊遙遠的聲音從迷谷上空傳來。
我聽得出他氣息不穩(wěn),聲音中夾帶著一絲驚措。
難道他遇到什么危險了嗎?
“你還好嗎?”我對著四下無人的迷谷大聲問道。
“我沒事。”他隨口應道。
可我不知是否聽錯了,仿佛聽到他那邊傳來激烈打斗的聲音。
你要保重。
我心中暗暗祈禱,絕不希望這流峽里唯一能和我經歷生死之人就如此倒下。忽時,又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的念頭,不知怎么才能幫到他。轉念一想,他是魔族帝尊,如果他都搞不定的情況我更是無策。兩股想法在腦中來回碰撞,搞得我心緒散亂,不得安寧。
這時候,對面那頭幼鹿朝著我的方向緊緊哀鳴了兩聲,從而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目光投去,見得它溫順的眸子中飽含著盈盈淚水,十分可憐楚楚,似乎急需要我的幫助。
這深山之中,見到活物已是不易。是以我顧不得許多,踏著溪邊的幾塊被水流沖刷而光亮的巨石,三兩步躍到對岸,試探性的將雙手伸向幼鹿。沒想到這鹿也完全不懼人,十分親昵的向我面前奔來。
我心生憐惜,輕手撫摸它的背毛,低頭卻偶然發(fā)現,這鹿的前蹄正流淌著溫熱的鮮血。它低下頭用身體蹭了蹭我的腿,又迫切的望向小溪。
原來它想要喝水,可惜前蹄受傷無法踏入水中。
我心中暗生心疼,于是從口袋中找出余留不多的紗布,給它簡單包扎好血流不止的前蹄。這幼鹿剛被治愈,就迫不及待的一頭扎入小溪里暢飲了一番。只留下我的一陣詫異——這水明明就是幻象,它居然真的可以飲到,果然非是俗物。
不大功夫,這幼鹿飽腹止了渴,又眼巴巴的回頭,用那純潔的眸子望著著我。
我讀懂它大概是想讓我隨它一道而走。
我稍猶豫了片刻,但還是尾隨著這鹿,一同向迷谷幽徑處走去。
***
不大一會兒,梅花鹿將我引入了一處迷霧籠罩的深山之中。這山林煙云重重,斜陽微弱的光線甚至穿不透濃重的塵埃。
我謹記著帝尊最后的告誡,在日落之前一定要走出去。因而,我內心急迫著欲繼續(xù)趕路,卻揣測不明這鹿為何要帶我來此處。
我眼見它踏入一處空地后停在那里,回頭望著我,又看了看那片濕地。
我卻看不出這片雜草繁茂的濕地有何奇特。
幼鹿轉身用鼻稍碰了碰我,見我站立著猶豫,卻并沒有動。于是繞到我身后,用頭上那新萌出來軟嫩的犄角向前推著我。寸步之間,我被迫又往前稍稍挪了一點。
然而,一瞬之間,這片地忽地塌陷,我腳下一個重心不穩(wěn),跟著便狠狠跌入了地底。
我意外之余,掙扎著起身。心里不斷咒罵,好個裝作可憐兮兮的梅花鹿,居然假意討好我,再刻意將我引到此處中了它的圈套。
待我從地上爬起,發(fā)現這洞口雖然不是太深,但無論我怎么躍也無法攀爬上去。焦急中,我無奈在原地一直打轉,不斷思考攀上地面的可行之策。抬眼再找那只鹿,早已沒了蹤影。而我這才發(fā)現,頭頂的空地上遍滿臨時搭起的樹枝和未干的濕土。
我慌亂之中卻開始懷疑,這鹿最多算是把我誘騙來,這陷阱是誰設計的呢?難道此處還有其他人不成?
思索之時,陷阱外傳來了一陣陣低回的歌聲。
我心中一驚,懷疑來的是設陷阱之人。于是敏捷用背貼住洞壁,躲在暗處,生怕被人發(fā)現我的蹤跡。
那聲音并沒有良久停留在此處。那腳步也仿佛只是在附近縈繞了一周之后,又漸行漸遠。我小心翼翼向外張望,模糊中只見到一束支離破碎的,陰氣森森的被影,和一雙刺滿荊棘而流血不止的雙腳在緩慢行進,看著甚是恐懼詭異。
待我再看不到那殘影,才稍放下心來,不經意的掃了眼陷阱里的情況。這洞里四下漆黑,與腳下的地面的粗糙不同,四壁卻倍加光滑,反著朦朧的光亮。
突然,我眼前一亮,發(fā)現原來這陷阱的夾縫里順著一條藤蔓。這藤蔓不斷向上延伸,正好長到了洞口的三分之一處。我盤算著,若是爬到藤蔓的頂端,再施展我的輕功,八成是可以逃出去的。
于是,我不加思索,沿著那條藤蔓向上而爬,而帝尊的聲音此刻從外面的迷谷傳來。
“你那邊如何?”他語氣比上回平緩許多,我心中稍放心了些,猜得出他應該是暫時擺脫危險了。
“我掉到陷阱里了!”我一邊費力往上爬,一邊回答道。
然而,他好像沒有聽到我的答復,又問了一遍道,“聽到了嗎?”
“我說我掉到陷阱里了!”我停止了攀爬的動作,提起嗓音大喊道。
他卻仿佛依然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千夜,你還好嗎?”
一股危險的氣氛籠罩而來,我的聲音,他居然聽不見了。我有些慌亂,但只得不顧一切地更加拼命拉著藤蔓向上爬,因而卻沒注意到陷阱下面的異動。
攀爬間,那根被我視為救命稻草的藤蔓突然躥動幾下,而后瘋狂蔓延開來。
我低頭看去,那藤蔓從末端開始迅速生長,眨眼間便纏住我的雙腳,繼而飛快爬向我的后腰。
我下半身一時動彈不得。不得不騰出一只手,不停的將繞住我身體的藤蔓用力撕扯,它卻好像扭著勁不斷生長。仿佛一根被人從我身后提起的繩索,而我則是那被牽的木偶,任由藤蔓將我牢牢纏住,又重重的跌回陷阱。
緊接著,那如同要殺人的藤蔓更加無端的肆虐蔓延開來。甚至頂破了狹窄的縫隙,延伸出無數錯綜復雜的枝條。我被它勒到實在不得動彈,整個人如被隨意擺弄的單薄紙片般禁錮在了洞壁之上。
而后發(fā)生之事更是讓我毫無準備。
一道洞壁的光源刺到我雙目流淚。我強忍著淚水抬眼觀去,在那光源之后,我隱約從洞壁上竟然看到了失常的自己。
我不可置信的將目光凝聚在那面洞壁,才發(fā)現,原來不止一個,而是千萬個不同的我,皆被囚禁在不同空間之中備受折磨。有的因恐懼而大叫,有的因迷茫而破敗不堪,有的因悲傷而心死,而有的因痛苦而扭曲...千萬種不幸與丑惡,全部發(fā)生在異域空間的我的身上。
我一時間不知該作何體會,更不知如何拯救他們。心中如蟻群啃食,萬番情感糾葛,仿佛是因為那些個我,與此刻我的生命無法剝離。而我痛心的同時,如同看到了自己命運的警告,一種講說不清的,千呼而來的恐懼碾壓著我脆弱的神經。
身邊那藤蔓橫生的枝節(jié)更加放肆著抽離,爬滿了整個洞口,擠壓得四壁殘裂不堪,殘石泥土紛紛而落,而它卻依然如洪水猛獸一般呼之欲出。一時間,我被這韌勁的藤條壓抑到窒息,腦中溢滿了萬千思緒。
我遇上的定是那花殺神話中的絞殺藤。
可正當我陷入了連環(huán)的危險之中,絕望的是,帝尊的聲音再沒有傳來。
“就是因為我在你身邊,你才一定要依靠于我,危險之時你怎么就不能自己想辦法?”耳邊不斷回想起毒舌帝尊教訓我的這席話。
我何時開始依靠別人了?更何況一個我從未信任之人,一個千方百計想取我印記的魔族帝尊。借著瀕死的掙扎,我心中一陣怒火攻心。
一氣之下,我攢足了平生的氣力,沉入丹田,合入腹部。緊接著,我閉上雙眼,全神貫住,運氣于胸。在藤蔓纏繞的窒息之中,卻豁然感到氣脈前所未有的通暢,仿佛打通了全身經脈一般。
于是,我全力從體內逼出這股川流不息之氣。
剎那,耳邊急風呼嘯,天地仿佛為之一顫,一股強大如決堤洪水般的氣場從我身邊擴散開來。我驀然睜開眼,整個陷阱瞬間震塌,洞口之上土崩瓦解。我的身體順勢撐破了糾纏的藤蔓,那一個個驚懼到我不想再多看一眼的異域空間也為之崩落,碎落成一地的粉末星辰。
看著眼前灰塵繚繞而頹廢的場景,我虛弱之中,抽空長出一口氣。
大概總算是死里逃生,可我又不得不驚嘆自己危機之時爆發(fā)的駭人之氣力。
不經意間一低頭,胸前那串緋紅哭泣散發(fā)著時而強烈的赤紅色光芒吸引住了我。用手去觸碰,它非如平時那般冰涼,而是近乎熾熱的溫度。
難道你也幫了我?我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覺察的暖流。
頭靠四壁大概休息了片刻,我歪斜著身子從這片廢墟之中踉蹌站了起來。再看迷谷外的天空,西斜的余暉幾近落暮。
我又放聲朝著上空叫喊了幾遍帝尊的名諱,皆是無人應答。我抑住心頭的失落,倉促無奈之中只得繼續(xù)獨自前行。
***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我停止了在這無盡的叢林中盲目的奔跑。
前方是看似永不得希望的荊棘漫路,而身后則是吞噬著暮色追趕而來的黑暗。
我為何還要奔跑?俯身喘息之際,倍感自己如同被命運戲弄的流浪者,而我既笑不出來,也無力再哭泣。因此,我灰心的放緩了步伐,踽踽獨行之中任由天意擺布,也不愿再多一次掙脫命運的嘗試。
正當我游離于心灰意冷時,那日暮彌留之象逐漸褪去。煥然之間,迷谷中氣息忽變。陰沉之中,僅剩下的最后一束光線被黑暗蠶食而光。一抹詭秘的幽藍,正帶著憂傷的氣氛傳染著整個迷谷。它先是掠過我身旁的斜影,而后狂傲的征服了大地。它所到之處,頹盡破敗。古樹彎腰,殘枝低頭,斷流凝結,微塵落地。
這道幽藍色的光如同暗夜之主,而光源的中心,落葉紛飛,其間巍然屹立起一塊墳墓。
那墳墓之下,雜草叢生,哀鴻悲鳴。我忐忑而行,心想著盡快逃離這詭異至極的陰沉可駭之地,可腳下卻不聽使喚,好奇驅使著我,自行朝著那墳墓挪移。
手指拭去厚積的塵埃,還未待我仔細看清那墳墓所刻的墓志銘,卻被一陣凄涼的歌聲打斷。那歌聲一度從遠方漸進,充斥著血與殺戮,如同恐懼幻化而成的戰(zhàn)車,沿著黑暗的尾跡尋覓而來。而后,歌聲幕后的主人,撥開山谷漫延的重重迷霧,徐徐而現。
此人顯然是陷阱之上,我遇到的那道背影。她一襲黑色披風,月光映照下五官模糊,唯見得臉色蒼白而毫無血色,目光映射出猩紅的復仇之焰,口中歌聲百轉千回。
她所到之處,生靈盡殞,萬草枯萎。而她赤裸著受傷了的雙足每向前走動一步,腳下地面為之松動,千萬之骯臟貪婪的手臂從泥土中鉆出,競相揮舞著,口中怒號著。那是來自地獄的召喚,也是瀕死的盛怒。那些行尸走肉半身熔于滾燙的地界哀求著,而這巫女,她不會同情,也無心寬恕這些地下復活的亡魂。
巫女緩緩向我走來,手中攜著一只滴血的水晶蘭。那幽冥之花吸人魂魄,而她一雙潛藏在披風之下的眼睛幽幽而視,青紫的唇吟著哀慟的詠嘆。
我顫抖著身體,想要逃脫這片黑暗。然而,在那迷幻的歌聲之下,我的身體竟從腳下開始漸漸石化,完全動彈不得。
她步步緊逼,手中的水晶蘭張開銀翼般的花瓣,朝著我的方向散發(fā)陣陣微光。此刻我感受到了體內熱量正被奪去,身邊一股冷風甚囂塵上。
怎么辦?再這樣下去,我的全身都會因為歌聲而僵硬石化掉。如今我既無法運氣,也動彈不了,全身每寸毛孔收緊,驚恐到冷汗淋漓。難道真要葬身于這花殺迷谷?
眼前盡是墓地復蘇的亡魂,無休止的歌聲,還有吸取我魂魄的水晶蘭。令我更加毛骨悚然的是,這巫女已然近在咫尺,她緩緩向我伸出手來。我的心跳快到無法承受,五臟宛如即將炸裂開來。
我一時緊緊閉上眼睛,使出渾身最后的氣力,驚聲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