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陽——不如說他的尸體更準確——被120救護車拉到了醫(yī)院,進入了搶救室。林狄雅靠在墻上,怔怔地望著紅色的大字。一名帶著口罩的醫(yī)生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困惑地看著醫(yī)生,仿佛在說我為什么在這兒。
醫(yī)生摘下掛在左耳上的繩子,口罩吊在了右耳朵上?!傲止媚?,抱歉,我們盡力了,望你節(jié)哀?!?p> 林狄雅的眼珠動了動,沿著墻壁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膝蓋,小聲咕噥著:“他真的死了,他真的死了……”
“林姑娘,你還好嗎?要不要幫你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休息?”
林狄雅無力地搖了搖頭。
醫(yī)生的眼睛里閃爍著些許同情,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本該說的話,“林姑娘,請你一會兒去前面的房間辦理一下手續(xù)。”他見林狄雅沒有表示,加了一句,“不要耽擱太久,謝謝?!?p> 醫(yī)生走了,剩下林狄雅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上。她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身前潔白的大理石瓷磚,嘴里不停地低語著。
“是你把他殺了嗎?你為什么這么做……”
然而前不久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詭秘聲音沒有出現(xiàn),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這一切一定都是個夢,媽媽沒有死,爸爸不會那么對我,他也沒有死。一定是因為我找工作不順利,心情低落煩躁,胡思亂想,才會做了這么個夢??隙ㄊ沁@樣的,我現(xiàn)在要馬上醒過來。
旁邊的一名護士看見林狄雅的腦袋重重撞在了墻壁上,緊接著一聲驚呼傳進了耳朵中,她趕緊跑了過去,雙手牢牢卡住了林狄雅的頭。
“姑娘,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彼ゎ^朝護士臺大聲喊道:“來人,快來人,快過來幫忙?!?p> 一名體形稍胖的護士顫悠悠地跑了過來,一邊喘氣,一邊問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扶好她的頭。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看見她拼命地用腦袋撞墻?!?p> 這個時候剛才那名離去的醫(yī)生也過來了,還有一名醫(yī)生也圍了上來。被這么人圍著,對于林狄雅來說還是頭一次。她變得不自在了,想要低下頭,卻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姑娘,你別亂動,讓我看看?!钡谝粋€護士把手探到林狄雅的腦后,小心地摸了摸?!俺鲅恕彼鲱^望著身后的兩名一聲,眼睛里滿是詢問。
“先給她把傷口處理一下,一會兒看看需不需要拍個CT。你們兩個把她看好了,別再讓她做出過激的事情了。”
護士們點了點頭,兩名醫(yī)生低聲交談著,揣著兜離開了。
“姑娘,我們扶著你去處理一下傷口。來,慢慢地起來?!?p> 兩名護士一左一右把林狄雅架了起來,扶著她朝前面的病房走去。
“咝——”
消毒液沾到傷口上讓林狄雅差點兒叫出來,她緊咬著牙關(guān)強忍著疼痛——有了方才那一幕,她不想再出丑了??吹搅值已诺姆磻?yīng),兩名護士對視一眼,嘴角掛著意味莫名的微笑。
這不是夢,這個念頭猶如一枚苦膽塞到了嘴中,讓林狄雅感到苦不堪言,偏偏要必須吞下。她咽了口唾沫,緊鎖著眉頭,不知在想什么。
棉簽一下接著一下地落在傷口上,林狄雅十指攥緊成拳,微微顫抖著,卻沒有再發(fā)出任何聲響。
“姑娘,我們已經(jīng)處理好了傷口,帶你去見醫(yī)生,讓他為你檢查一下?!?p> “檢查什么?”
林狄雅抬頭看向嘴角掛著淡淡微笑的護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中僅有些許凌厲的味道。
護士的微笑僵住了一瞬間,然后繼續(xù)綻放,“讓他看看你是不是腦震蕩了?!?p> 林狄雅的嘴唇張開,卻又閉上了,輕輕點了點頭。腦袋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四處亂晃,這種感覺讓聯(lián)想起了口感軟滑的果凍。
“讓我?guī)氵^去吧?!?p> 有了前車之鑒,林狄雅擺手拒絕了護士的好意,從凳子上站起來,朝外面走去。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兩名護士湊到一塊,嘀咕起來。
“醫(yī)生,您好。我來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了?!绷值已琶蛑欤蛔匀坏乜粗谝巫又械尼t(yī)生。
“病例和證明都在這里,”醫(yī)生指了指桌子上的藍色病歷本和一頁蓋著紅章的紙,“不過,我得先幫你檢查檢查,你撞得那下可不輕啊,我在這里都聽見了砰的一聲。來,你坐到那邊的床上。”
“不用了,除了流了點兒血,我沒有感到哪里不舒服。謝謝您了。”林狄雅的目光落到桌子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馬上辦理,要是覺得不舒服了,我再來找您?!?p> 沒等醫(yī)生開口,林狄雅跨前一步抓起了材料,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醫(yī)生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重新坐回到椅子中。林狄雅帶上門,靠在了墻壁上,低頭看著手中的死亡證明,視線停留在死亡原因一欄上——急性心肌梗死。他是被我嚇死的?這個古怪的念頭浮上心頭,林狄雅的嘴角掛上了一絲苦笑,但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蛟S這就是因果循環(huán)吧,心中嘆了口氣,她打算回家,其他的事情——火化、安葬之類的,明天再說。
狂風止了,雷雨聽了,空氣中彌漫著雨水的清新氣息。她裹了裹衣服,攔下了一輛出租車,說了小區(qū)住址,斜靠在車窗上,空洞地望著路燈下的光明和遠處的黑暗。
回到家中,打開燈,林狄雅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房間,孤獨不可遏制地將她包圍。她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就像哀悼母親一樣。然而淚水仿佛將她遺棄了,始終不肯現(xiàn)身。她搖了搖頭——腦袋仍像一顆壞了的雞蛋,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嗯?她掛在衣柜中的衣服被重新一字擺開在床上,猶如一枚五顏六色的獎?wù)?。除此之外,床上的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得,既看不出她曾經(jīng)小憩過,也看不出爭執(zhí)撕扯的痕跡。
林狄雅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退回到客廳中。她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感覺自己像個天大的傻瓜。她不知道躺在太平間的那個人在她跳樓后有沒有懊悔過,哪怕心中閃過仿若毫毛的悔意,自己也不會恨他。但是臥室中的擺設(shè)告訴她,那個人在編織著一個謊言,能夠讓警察相信的謊言。難道他早就做好了種種打算?
吱——嘭——,夜風輕輕的推開窗戶,粗暴地關(guān)上,沿著敞開的木門來到林狄雅身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朝自己的臥室看去。
一把鑰匙插在鎖上,在燈光的照射下閃著銀色光輝。林狄雅蹙起了眉頭,回憶著下午自己睡覺前是不是鎖上了門。然而無論她多么用力在腦海中搜索,她就是想不起來有沒有鎖門。腦后的傷口疼了一下,打斷了她的回憶。她怔怔地望著乳白色的木門,突然站起來,又走向了臥室。
一把鑰匙躺在抽屜里,另一把躺在林狄雅的手掌里,門上的那把從哪兒冒出來的?
任何結(jié)果都不會讓林狄雅感到驚訝,不能接受了。她拔下那把鑰匙,坐回到沙發(fā)中。手中的鑰匙沒有染上時間的烙印,嶄新一如樹上的枝芽。剛剛什么都想不起的腦袋忽然涌進了萬千思緒,仿佛紡紗機上密密麻麻的絲線。
等電梯的時候,那個人折回家中原來是拿自己房間的鑰匙了,至于他什么時候配的鑰匙,大概是在自己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
可是他為什么處心積慮地做這些事情,為什么在媽媽離開后就變了個人,之前他不是一直很疼愛自己的嗎……
萬千疑慮啃噬著林狄雅的內(nèi)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當想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時候,不再去想或許是最好的方式。唯一能解答林狄雅疑惑的人已經(jīng)死了——縱使他沒有死,他會如實告訴她真相嗎?這些問題大概會永遠伴隨著她,只要不執(zhí)拗于其中,早晚有一天留在她心中的只剩模糊的影子。
林狄雅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太疲累了,接連的打擊讓她一直處于渾渾噩噩中,無法像正常人那樣思考?,F(xiàn)實像一個殘酷冷血的監(jiān)工,將手中的皮鞭揮得劈啪作響,她則像怯懦的,失去自由的奴隸,彎著腰,拱著背,艱難地向前爬行。
第二天林狄雅醒來時,墻上的石英鐘顯示9點17分。她站起來,感到脖子又酸又脹,脊背僵硬,仿佛在雪地里睡了一夜似的。昨天晚上什么都沒吃,她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餓,揉了揉眼睛,走進了主臥室。
她從梳妝臺的最下面格子里拿出棕色的戶口簿,沒有多做停留,迅速地回到客廳,仿佛臥室里藏著什么可怕的怪物。把戶口簿和醫(yī)生給的資料放到文件袋里后,她離開了家。
林狄雅走進派出所時,大廳里只有兩三個普通老百姓,四五個身穿藏藍色制服的警官坐在玻璃窗后面,有的在打著電話,有的在翻看著手中的材料。林狄雅左右看了一下,坐在了靠墻的連椅上。雖然警察是保護人民,為人民服務(wù)的,第一次獨自來派出所卻讓她有一種畏怯的感覺,好像自己觸犯了法律,猶豫著要不要坦白交代。
“這位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嗎?”
“???”林狄雅抬起頭,看見一位中年警官站在身旁,和顏悅色地望著自己?!拔摇野职秩ナ懒耍襾磙k理相關(guān)證……證明的。”
警察嘴角的微笑沒了蹤影,指了指身后,“你去3號窗口,他會幫助你的?!?p> “哦,謝謝您?!彼酒饋?,低著頭朝3號窗口走去。
“你好,有什么可以幫你的?”窗口后面的年輕警官例行公事地問道。
林狄雅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死亡證明、戶口本和死者的身份證帶了嗎?”
“帶了?!绷值已呕琶Υ鸬溃路鹫娴淖兂闪俗锓?。她把所有的材料從窗戶底下的小洞塞過去,愈發(fā)不自在了。
“林向陽,急性心肌梗死。嗯?姑娘,戶口簿是不是拿錯了?這里面沒有林向陽的那一頁?!?p> 林狄雅的腦袋又開始嗡嗡直響了,戶口簿里怎么會沒有他的那一頁呢?她不知道。
“姑娘,這種情況是沒法給你開具殯葬證明的,你拿著正確的戶口簿再來吧?!?p> 年輕警官把推過去的材料推了回來。林狄雅木然地裝好材料,眼前好像籠罩著一層灰色煙霧,搖搖晃晃地向外面走去。
明晃晃的太陽讓林狄雅瞇起了眼睛,卻沒能驅(qū)散眼前的灰霧。我該去哪里找他的戶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