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diǎn)復(fù)雜?！?p>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p> “那么，你看，我寫?！?p>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后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diǎn)她社交禮節(jié)，她天性聰敏學(xué)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jì)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y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復(fù)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p>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xué)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shè)。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fēng)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p> 黎子中不悅，“這里就是你的家?！?p> “我想念父親弟弟?！?p>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么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zhuǎn)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p>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jīng)驗(yàn)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zhèn)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靜下來，她說：“有這么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p>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么會連這點(diǎn)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么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并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shè)施完成之后，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rèn)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yuǎn)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鉆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愿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p> 失去什么，才會知道什么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jié)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鉆飾。
“你許什么愿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么基本？”
“因?yàn)槭裁炊加辛?，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p> 她并沒有說實(shí)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wù)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復(fù)發(fā)，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p> “太好了?！?p>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wù)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dāng)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jìn)來。
“喂，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么樣？”
“情節(jié)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shí)不遠(yuǎn)，起碼有八九分真實(shí)?！?p>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p>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fā)展，可是結(jié)局呢？”
如心答：“結(jié)局我們已經(jīng)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p>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p> 如心抬起頭，“呵，那有好幾個可能?！?p> “說來聽聽?！?p>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guān)子?！?p>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bǔ)情天。”
那土生子聽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確補(bǔ)過一只雨過天晴的碟子?！?p>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xué)中文。”
“不準(zhǔn)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p> “你也得接觸現(xiàn)實(shí)世界?！?p>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qū)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閑雜人等見面，他控制一切，嚴(yán)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p> 如心點(diǎn)頭。
那是事實(shí)。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他倆關(guān)系實(shí)在難以長久維系。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p>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沖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wèi)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p>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只能選第一個?！?p>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yī)院診治，有什么急癥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p>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他是兇手?！?p> “請勿武斷?！?p>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p>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么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jié)論是：“那么一切后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fù)。”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聽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p> “你心智正常，當(dāng)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p>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p>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jīng)失蹤?！?p>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lián)絡(luò)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xué)手續(xù)?！?p> “住宿怎么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wù)管理?！?p> “呵，失敬失敬?！?p> 他們到市區(qū)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yīng)不過二十五歲?！?p>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xiàn)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p>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p> 許仲智說：“來，我?guī)闳ヒ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p> “你愿意聽關(guān)于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guān)的事我都愛聽。”
初中畢業(yè)后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么多的話。
到最后，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筑——”
如心立刻問：“什么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p>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jìn)口，一間是游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fā)覺那兩處地方?！?p> “你并沒有告訴我?！?p>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p> 如心卻緊張起來，“游戲室里有什么？”
“我只見到一張桌球臺子?！?p> “戲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shè)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p>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yuǎn)了?！?p> 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不算遠(yuǎn)，我有一位同學(xué)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dá)州?！?p> 如心也隔了一會兒才問：“他們有無結(jié)婚？”
“沒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p>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種能量用在科學(xué)上，人類恐怕已經(jīng)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么愛諷刺人?！?p>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p> “那么，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資格做一個多情人?！?p>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jǐn)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游艇駛出來。
“我送你?！?p>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shí)在太浪費(fèi)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后，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jìn)去打掃?！彼悬c(diǎn)猶疑。
“什么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聽見音樂?！?